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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到了奉圣州,张君亲自检视了两遍官驿的客房,满腔的恨与羞恼不敢在如玉面前展露,阴云密布一张死了娘的脸险些吓坏一群地方官儿。屋子里地面上整个儿拼铺了寸长的黄羊绒毯,床亦铺的十分绵软,几处三尺高的青铜熏笼,一进屋子如玉便热的直打喷嚏。张君生怕如玉要生产在半道,耽搁了回京的时间,看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怕要颠出赵荡家的小兔崽子来,唤了两个婆子进来问道:“可是这毯子没有清理过,否则她怎么打起了喷嚏?”如玉见他一路喝鸡骂狗,更是对着几个老婆子大吼大叫,瞪了一眼道:“这样舒适的屋子,我不过是冷热不匀才打个喷嚏,你骂她们作什么?”张君总算听到如玉主动跟自己说话,瞪着几个婆子出了门,将她扶坐在铺着锦垫的宽榻上,亲自替她换鞋,揉脚,见她也不反对,半眯了眼闷着,鼻子一探一探,便往她衣襟间嗅了过去。和赵荡在一起九个月,她身上的味道都变了。衣服上不是清正的胰子味儿,而是淡淡一股奶茶香,凑的更近,才能温到那股暖腻腻的桂花香气。张君苦熬了九个月,闻到她身上这股子味儿,才如奶狗寻着了娘窝,闷头闷脑就要往里面钻。他冰凉的鼻子还未挨及,如玉一巴掌已经打了过来:“你不是钦差么?难道没差事要干,非得在这里闹我?”不提钦差便罢,一提钦差,张君一腔的火又腾了起来。他起身整了整官服,欲要出去见一见叫自己冷放了整整一天的沈归,回头见如玉歪在榻上,许是他的心引,虽舟车摇动了半日,跟着他,她那张小脸儿白润了许多,圆圆的眼中秋波淡淡,盛着微微的恼意,不似当初刻意的迎合,真情真性,连那些对他的不满与恨都可爱无比,越发勾着他舍不得走。榻上有几,几上摆着一盘桔子、酸梅、朱橙等果子,在鸳鸯淖雪天难行,如玉许久未曾吃过果子,恰捡了一只桔子,抬头见张君盯着自己贼兮兮的笑着,一只桔子扔过去,张君这才恋恋不舍的走了。只待他一走,如玉大松一口气,取只引枕转身仰躺到了这榻上,闭上眼睛盘算晚上如何跟张君商量接下来的事儿。*一楼大堂中,沈归还不曾卸甲,单手拄剑,直挺挺的在地上站着。他昨夜接到军令,连夜从云内州赶来,五更在这官驿内见张君,不过一个照面而已。方才如玉上楼时随从的人太多,他远远瞥见她,她却未看到他。帝王更迭,张君如今仍还是正三品的学士承旨,但赵宣性寡而柔,遇事无决断,朝事向来以国舅爷姜顺并姜士恩,并张君三人决断。他忽而请旨出京,弹他边防管理混乱,带兵不力,要亲自往云内州边防大营,不必说,沈归也能猜到张君是找到如玉之后,有意发难了。未几,便有花剌兵来请沈归上楼。张君在二楼一间只有公案的公房内,唯案后一张椅子,他坐着。沈归进门,便只能站着回话。“如今正值花剌与我大历联兵灭夏,沈统兵驻守云内,便是要防金人趁虚作乱,挥兵南下。我怎么听闻你与金国都元帅完颜冠云交往颇深,还曾一起游猎鸳鸯淖。难道西北狼反先帝一次不够,如今又生了叛心?”沈归双手拄剑,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唇抿一线,叫面前锋眉俊目的小翰林盯着,任凭他愤怒,挑衅,淡淡道:“我只忠于一人,从不曾生叛心。这个,当初在天清寺一晤时,我就曾坦承过。”张君一拳头就砸到了桌子上。当初在天清寺浮屠之上,恰是沈归第一次诱他反叛。沈归与张震皆是有野心,有谋略的良将,他们生了欲要叫这江山易主,从而荡平六国的雄心,于是想要说服他,拉他入伙。张震因为府中生了张诚那个叛徒的原因而不敢写信,叫沈归亲自赴京,沈归说服他的理由,便是如玉。无论皇帝姓甚名谁,他此生只忠于如玉。正是因为如玉嫁给他张君,所以沈归才会无条件臣服于张震,供他兄弟二人差遣。“既张承旨认为我生了叛心,如实上奏天听即可。须知我女真族朋友多得是,不止完颜冠云一个,更有许多可一起杀人越货,盗抢物资,或者能一起谋杀个皇子也不定。”沈归语气淡淡,赵钰之死从他口中说出来,不过踩死一只蚂议一般。张君怔得一怔,反问道:“为何?为何你只忠于如玉,难道你也是花剌人?”这是自天清寺那一晤之后,一直埋藏于张君心中的疑问。沈归本欲走,提了剑又重拄于地,那一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泛了柔光:“张承旨可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张君不语,盯着沈归。沈归道:“我十四岁从军,二十岁时任甘州大营统兵,外号西北狼,杀人如麻,不知天高地厚,以杀人为乐,与赵钰一般,噬兵胜于世间一切……”张狂,孤高自许,不奉上级,这些,也许赵钰无二。所以六年后,他被当朝文臣们栽赃陷害,最后愤而落草。恰那时,他寻到一些线索,知道辽亡帝的遗孤,契丹王朝最后一位公主在柏香镇。那是他与安敞于绝境中忽而生出的良机,可以叫他们从此另立山头,自封为王。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不必去逢迎那些虚以尾蛇的文臣,不必眼看敌人扑上来,却仍还眼巴巴要等京中的御旨才能开战。千里迢迢追到柏香镇,再追到陈家村,那种小小村落,方圆十几里之内人人见面都能数对方的老底,对于祖上八代清楚的不能再清楚的地方,陌生人自然不好进村。他与安敞末路穷途,扮作两个货郎进了村子,头戴烂毡帽,披着烂褛衣,一路进了村头麦场。那年如玉才十二岁,在陈安实的背上趴着。两只小手环着陈安实的脖子,只一眼,他便认出那是他十四岁那年,于行军途中所见过的,元妃所生的公主。柏香镇陈氏一族的妇人们,族规禁令不准出村,所以比任何地方都希罕货郎,一众妇人将他与安敞被围在中间,半路劫来的货担上还有前任货郎身上死时溅上的血迹。陈安实笑着问如玉:“想买什么,胭脂还是水粉,你随便挑,我都替你买得。”她穿着一双黑绒面的布鞋,于一众土黄黑的乡民中间,才十二岁的小姑娘,用美来形容也是亵渎,她是饶水河畔的天之神女,是天帝的女儿,单纯温善如鹿一双眼睛牢盯着他,穿过人群向他走来。货担上那劣质的胭脂水粉,她一样样摸过,最后拣了一只顶针,套在拇指上试了试,又选了一把锥子,伸出玉白的指尖蹭了蹭,最后翻到一包黑油纸包着的银针,总共选了这几样。人群中有个妇人笑着说:“瞧瞧,柏香镇来的娇小姐要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