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
宿醉
一百五十万,对夏衍仲来说的确不算什么。抛开家里的房产不谈,他毕业第一年的薪资就已经将近百万,当时还被系里当成优秀毕业生推介,如今工作六七年,再怎么铺排浪费,也不至于连这点钱都嫌多。 但这个数字由莫安安提出来,就显得多了。 莫安安一直是节俭的、廉价的,不需要夏衍仲在她身上花费很多金钱和时间。好比大卖场里打着sale标签的平价货,在开放货架上一摆就是好多年,某日忽然撕去了标签,摇身一变成了高奢专柜里的陈列品,任谁都无法接受。 夏衍仲看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进去。他神色复杂地凝视莫安安,语气充满失望:安安你变了。 莫安安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怎么变了?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物质的女人,不会把钱挂在嘴边。夏衍仲手还抓着那张纸,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莫安安胸口腾地升起一股火。夏衍仲的钱包都是他自己捂着的,她从没有主动要过。莫安安那点工资要顾家,还要时不时给夏衍仲送礼物,她连冬天买件不知名的羊绒衫都要再三犹豫,却舍得给夏衍仲买名牌手表和袖扣。现在他居然好意思反咬一口,怪她变得物质。 换了别人,或许早就一条条陈列出这些理由,把夏衍仲说得哑口无言。但莫安安一激动就逻辑混乱,她气头上跟人吵架总是吵不赢的。怒气把她的脸都憋红了,她只是握紧拳头,一连说了两遍:我物质不物质,你心里该有数! 烛光晚餐不欢而散。莫安安把纸拍在桌上,说你再好好看看吧转身回了房间。 夏衍仲更气,他一拳锤在了桌上,烛台倒了,高脚酒杯也倒了,红色的酒液漫了一桌,把那协议书染红了一半。夏衍仲瞪着眼睛,在一片狼藉中呆立了片刻,知道已不会再等来莫安安收拾残局,只得躬下身去,抽纸巾擦拭肆流的酒。然而擦来擦去,心境擦得越发暴躁,夏衍仲索性把垃圾纸屑堆在一起,一通电话打给了范铮:出来喝酒,我请客。 今天不行,范铮大约又是在加班,那边听上去手忙脚乱的,手上有急活儿,出去胡混老板会杀了我。 要在往日,夏衍仲听了这话定要戏弄他几句,劝他不如趁着年轻力壮容颜尚好,早日去傍个慷慨富婆。但今天他没说这些,沉默了一会儿,只问:明天有空吗? 范铮听出了他情绪异样,关了扬声器,把手机拿近了问:出什么事儿了? 见面再说吧。 行。范铮看了眼满当当的日程表,明天晚上七点以后,定好地点跟我说。 夏衍仲狐朋狗友不少,平时随便支个饭局就能呼啦啦召唤一大群人,今天晚上他心里烦闷,是很想痛快出去喝一场的,但这种时候,那些酒rou朋友都不是他愿意面对的人。 他骨子里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老婆要跑,这在夏衍仲看来是极其丢人的事情。从前出门大家都羡艳他的贤良妻,调笑地称他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应得心安理得。现在可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除了rou疼,他面子上也过意不去。这样的事情只有说给范铮。 于是这晚,他看着那索然无味的游戏解说,独自清了余下的大半瓶红酒,没有过足瘾,又喝了小半瓶白兰地、五六瓶啤酒,往日这么混着喝早就上头了,可这天晚上他好像酒量大增了似的,怎么也喝不醉,神志甚至喝得越发清醒,最后看着视频在客厅睡着了。 混酒到底没有白喝,夏衍仲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但他醒来时是凌晨三点。天地转个不停,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脚踩在地仿佛踏入了云端。他扶着桌椅也走不稳当,只好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冲进卫生间。刚趴到马桶跟前,便哇啦啦地吐了起来,吐得满脸是泪,连肺腑也要被呕出来似的阵仗。夏衍仲抱着马桶,吐了三四波,胆汁都吐出来了,胃里的躁动终于消歇下去,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似的,脱力地歪倒在马桶旁。想要接捧水洗把脸,漱漱口,但连这点余力也没有了。 他这时低头看弄脏了的黑色衬衣,过去的记忆也变得清明起来。 刚上班头两年,夏衍仲还对被灌酒这事有点发憷,生意场不比学校,酒到跟前,不能因为不想喝就不喝。偏偏领导看中他是个混得开的年轻小伙子,逢跟国企或大公司的酒局,必会叫上夏衍仲。莫安安买了好多牛奶葡萄糖一类解酒物,放在了他当时租住的地方,回回上阵之前,他都先灌上一瓶酸奶,做足防护措施,但鸣金收兵时刻往往还是免不了落得一副惨相。 那个时候,莫安安还没毕业,学校离夏衍仲的住处有十几公里,乘坐地铁要个把钟头。但只要夏衍仲晚上有应酬,她就会没有二话地,在结束一天的课程后,转三线地铁,照顾他一晚上,再在第二天一早,和早高峰的人流一起回到学校。 只要她在,他喝多再难受也不会太狼狈。莫安安会拿着温水在旁边候着,好像闻不见那股混杂作呕的气味,也不觉得他脏。她的手总是柔软地,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为他替换衣衫,让夏衍仲能够在无忧中睡去,在第二天,忘却噩梦醒来。 厕门大敞着,夏衍仲拿袖子抿了把脸,望向客厅。他刚才没来得及开灯,是凭借着没关的电视机屏幕光一路跌跌撞撞爬来的,从这里看去,客厅一片变幻的幽蓝,颜色时浅些,时深些,但电视荧屏的亮度毕竟有限,始终无法照亮与他相对的那扇门。 莫安安睡眠很轻,楼上住户的猫从沙发降落地板的声音都能把她惊醒,但隔着一扇不具备阻音效果的木板,她却听不见这边吐得呕心裂肺的声响。 门把手或许转动过,最后还是没有开。 酒精余劲携着困意袭来,夏衍仲头倚靠在卫生间瓷墙上睡着了,长腿微微蜷着,脸上有泪渍过的痕迹,到底只是呕吐时的应激反应,还是真的在某一刻难过心碎,他睡下,便也不再记得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万年历上写着这日宜结婚,不知哪家挑了这好天办喜事,一堆人挤在居民楼下,喜笑颜开地迎候着将到的新娘。 夏衍仲是被楼下的喝彩叫好声吵醒的,他醒来时仍躺在卫生间,身上被车倾轧过似的酸痛,周围弥漫着一股发酵过的馊臭。睁眼闻着异味,夏衍仲第一反应就是喊莫安安,然而无人应他,他看看钟,才意识到早错过了上班时间。只好开窗通风,深呼吸忍下了反胃的感觉,先态度卑微地给经理打电话道歉,才匆忙地去洗澡换装。 至于那些凌乱的酒瓶,烧到一半的蜡烛,夏衍仲不是没有想着清理,他在找衣服穿的时候也想起来过,不能让莫安安晚上回来面对这一地残局起码不能在她闹离婚的节骨眼上这么做。但下一秒,同事的信息过来了,说他不走运,今早晨会大老板好不容易又穿了那件好笑的荧光色小马甲,夏衍仲居然错过了这一盛况,群里有几个人还偷拍了照片,艾特他远距离分享快乐。 一打岔,收拾的事就这么轻飘飘地忘在了脑后。 于是晚上八点,加完班的莫安安回家看到的就是与清晨离开时一样的情景。 木质餐桌上四个白瓷盘里盛放着昨晚未吃完的菜品,被汤汤水水泡得发乌,桌面和磁盘的空隙间到处是沾过红酒、又脱水变干的粉色纸球,上面压着倒得乱七八糟的烛台、酒杯。她几乎抓狂,再看客厅的茶几,堆满了各色酒瓶,沙发毯被踢到了地面 莫安安看着手里拎着的那盒便利店盒饭,一点胃口都没了。 她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容易委屈,容易流泪,容易抱有天真烂漫的幻想。昨天她拒绝夏衍仲拒绝得那么决绝,其实一夜都没睡好,有几次,她听着夏衍仲咳得嗓子嘶哑,忍不住从床上跳下来,趴在门上听那一边的动静,手搭上扶手又收回,往复数次,险些打开门冲出去。 她本来不可能坚持住的,如果不是因为日积月累的失望,因为一个半路杀出的敖衡。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的心思浮在她心头,动摇着她自以为坚定分手的决心:万一她想错了呢?万一夏衍仲真的改了呢? 现实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 夏衍仲就是夏衍仲,人会说好听的话,但不会改。 莫安安站在这凌乱的房间,房间不冷,但她还是不由己地,有些渴望一点能抓在手里的温暖。 她再次地,想念起敖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