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书屋 - 同人小说 - [且试天下丰兰息中心]紫金山在线阅读 - 05 枉凝眉

05 枉凝眉

    翌日清晨,返京途中,丰兰息仍昏昏沉沉地睡着。此前随行太医来诊过脉,说是寒气入侵,加之cao劳力竭,勾动旧疾,才发起了低热。趁着开拔前的片刻时光,紧赶慢赶才煎出一碗药来。

    至于那周身的鞭痕烫伤,只字未敢提及。

    钟离独自在车内侍候,药已在案几上晾了有一会工夫,他端起来试了试冷热,确认温和适口,才用玉匙舀了喂到殿下唇边。

    怎奈殿下牙关紧咬,加之马车颠簸,几番努力都未奏效,药汤顺着血色浅淡的柔软唇瓣流下来,被钟离眼疾手快地拭去——殿下爱洁,若是被药污了衣裳,醒来定是要不悦的。

    话本子里是怎么写的来着?伤重昏迷的主人公咽不下药,都是他或她的有缘人把药噙在口中,唇齿相接渡将过去,此后便该捅破那层窗户纸、互诉衷肠、情定三生……马车突然又是一颠,颠回了钟离飘到天边的思绪。

    他霎时羞红了脸颊,做贼心虚地环视四周,最后转回殿下苍白如纸的面庞。当年他被北疆难民潮裹挟着南下,什么都抢不过那些大人,饿得只剩一口气时遇到了殿下,从此被留在身边教养长大。殿下人美心更善,谪仙般的人物,无怪他心折。

    只是不知仙子在天上犯了何等大错,要来人间受这样的折磨。

    少年郎情窦初开,却恋上了最遥不可及之人。钟离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搁下了药碗。不喝便不喝罢,匆忙煎出来的东西,打眼一看便知火候不足,先前试温时沾了沾唇,苦得要命。

    他掀起小帘探出头去,雍京巍峨的城墙已遥遥在望。殿下武功盖世,撑到公子府再请明医诊治,应当不碍事。况且,蜜饯可是只府中才有。

    殿下每每饮下大王赐的补药,待送走监视的宫人,都要命他取些甜食来压一压。他私下可是听环娘说过,殿下从小怕苦,长大后知道要面子了,才不再在人前哭闹。但如此看来,纵使年长几岁,殿下毕竟方届弱冠,没有外人的时候,也并不介意展露几分童心。

    ——所以,我是殿下的自己人诶。

    钟离被深深戳中了心坎,自觉那点不可说的小心思非但没有打消,反而更甚。他见殿下受颠簸所苦睡不安稳,便轻轻托起病中人的头颅,珍而重之地安置在自己的大腿上。又拧了个凉凉的毛巾把,换下已被焐得温热的那块。

    那蹙起的眉头果然舒展了些,但见殿下薄唇轻启,露出雪兔般稚气的门齿,隐约呢喃着什么。

    钟离侧耳细听,只捕捉到一点破碎的词句,带着难以忽视的哭腔。

    “母后……”

    丰兰息的魂魄轻飘,抛弃了污浊而滞重的rou身,漫游太虚之境。

    梦中见了许多人,回想起许多事,皆如隔雾看花,覆着层朦朦胧胧的纱。唯有一道温柔而忧郁的目光,如影随形。

    那目光的主人有双桃花潭水般的眼睛,在人间暌违日久,从十三四岁起,连他的梦里也缘悭一面。应是母后在天上见了他寡廉鲜耻,终于厌弃了他。

    可梦里的倚歌王后依然笑得那般慈和,又难掩忧虑地叮嘱他:“息儿,切莫再让旁人知晓此事,便是你父王也不行。记住了吗?”

    幼时的他手里握着师傅特地求来的小陶马,躺在母后膝上懵懂答应,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是难以启齿的耻辱吗?”

    倚歌轻抚爱子的前额,坚定地摇了摇头,那环佩玎珰之声与她的回答一同镌刻在丰兰息的心底,作他苦海浮沉赖以支撑的一片浮木。

    “息儿是上天赐给母后的珍宝。如果可以,母后宁愿你做个闲散公侯,好过孤山一座,无人并肩。”

    “只是身怀宝藏,总要提防环伺的饿狼。”

    后来百里氏封妃,雍王冷落中宫,妃嫔们也都趋炎附势。直至抑郁而终,母后才将将过了二十,算来与如今的自己一般大。倚歌溘然长辞之日,正是他四岁生辰,因着在除夕宴上贪玩,未能与她见上最后一面。听贴身的宫娥说,那个电闪雷鸣的风雨夜,年轻的王后疼痛中断断续续唤了一宿的娘亲。

    直到他在丰苌怀里哭够了,父王才姗姗来迟,身上还带着百里氏宫里的苏合香。一应哀仪都早已备好,男人上前略一探看发妻遗容,便吩咐传信东京,元后薨逝。

    丰兰息如履薄冰地过了许多年,十四那年的除夕,他与青州惜云在八荒塔下交心,颇有知己之感,稍稍冲淡了母后周年忌日的郁郁之情。倚歌新丧时,六州因淳禧帝的诏谕都有所表示,自从出了倚歌的丧期,连雍州都不再专门纪念。他知道不能要天下人都感同他的身受,人人都在为辞旧迎新欢笑,故人便同故事一起,被留在了无人回顾的旧年。

    那夜他在下榻处悄悄摆了香案祭奠,正絮絮说着心中鸿鹄之志时,肩头附上一只手,他悚然回首,竟是满身酒气的雍王。侍从阻拦不及,正跪在后边战战兢兢。

    彼时还是不惑之年的雍王眯起朦胧的醉眼,犹疑道:

    “……倚歌?”

    追风逐云的鸿鹄被射中了羽翼,红绡绫帐被他扯破了一个角。从此除夕于他除了生辰与母忌以外,又多了一重耻辱的意味。破身之痛让他一度昏死过去,雍王醒来后,持着灯盏来照他腿间,用一种陌生而猎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忽视许久的病弱嫡子。而他动弹不得,只能屈辱又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像引颈受戮的羔羊,等待命运的铡刀落下。

    “先王后防孤防得倒是周全。”

    ——那刀终于还是落下了,只不过不是斩立决,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凌迟。

    丰兰息有时自嘲地想,任如松是他的老师,百里氏送来的那群妖姬美婢,自己何尝不该尊她们一声少傅。若非得到默许,便是王后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养废大东皇帝的外甥。

    父王考校大哥和三弟的功课,无外乎诗文国策与弓马;考校起他来,则名目繁多。今者品玉箫,明日掌上舞。御书房常年点着龙涎香,醒神养心之外,亦可疏通肺气。父王便美其名曰体恤他的喘疾,教他作小宦打扮,洗笔侍砚。只是他磨好的朱砂与徽墨,往往都画在了他自己身上,根本是将他当做了娈童享用。

    十五岁的一个春日,午后政事清闲,他被施丹傅粉,绾了一个三环高耸飞天髻,斜插着一副千叶攒珠金步摇,着了一身秋香色大朵牡丹织锦宫装,一双柔荑掐着兰花垂露指,两只凤眸含着盈盈春流波,咿咿呀呀地唱着新学来的戏本子。

    “绮疏晓日——珠帘映,红粉春妆、宝镜催。”

    “鬓轻撩,鬟细整,临镜——眼频睃。”

    “贴了翠钿,注了红脂,着意、再描双蛾——”

    他低眉敛袖,莲步轻移,在御案前走了个圆场。小颤步摇,轻荡湘裙,低蹴半弯凌波,停妥。真正是袅临风,百种妖娆;还对镜,千般婀娜。

    窗边突然传来丰莒稚嫩的吵嚷,原为今日题得一诗,忙不迭要来向父王献宝。元禄守在外面,只道大王午休,三殿下莫去搅扰。他瘪着嘴正要离去,却听得门里隐约有人唱道:

    “夜来承宠,雨露恩浓,不觉花枝力弱——”

    丰莒时年还是一稚童,被父母纵容惯了,当场闹将起来。仗着元禄不敢僭越,一头撞进了屋内,要看是哪来的杨妃唱着yin词浪曲勾引父王。然后父子兄弟,便在这荒唐至极的情形里面面相觑,直到丰莒哇地一声哭出来,夺门而去。

    百里氏再乐见倚歌的儿子被折辱,也被雍王日复一日的胡闹勾起了警惕。她倒不至于担忧后位不稳,只是鄙夷之中又难免妒忌。索性吩咐安插的宫女暗中下毒,丰兰息将计就计,顺势拔除了细作,迁出宫去。不久又托词罹患肺疾,恐在京中将病气过给贵人,长留温泉宫修养。

    白日应付雍王,夜里读书习武,十几岁正抽条的年纪,瘦得蒲苇一般。人生实苦,他好像格外坎坷些,躲一躲,也没有人会非难。

    别宫里墨香与药香终日缠绵,他在人前无懈可击地扮演着一株无害的玉兰花,只挑着重要节日回雍京觐见,献上几幅字画,竟还博得个声闻天下的雅名。百里氏屡屡试探都未察觉出不妥,终于相信他已毫无威胁。不久,温泉宫中少了一缕恬淡的兰馨,江湖上多了一位与雅公子一字之差的少年,便是后来耳目通天的隐公子。

    息隐行事洒脱,却也绝非善人侠者——世人怎能得知,再冰清玉洁的仙葩,根也扎在淤泥之中,也贪生惧死,也会为了活命夺别的生机。

    流年如晦,神魂已倦极,一声苍老的叹息陡然闯入动荡的灵台。

    “世不可避,如鱼之在水。徒儿,天机在上,本心在怀,莫耽于旧,莫畏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