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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摇过境 第63节

    素秋边收拾东西边默默地掉眼泪。

    叶家又要搬了。自从她跟随娘子, 叶家已经搬了三回,这次从五口镇搬家半点?都不稀奇。

    搬家好啊,远离麻烦的魏家。

    但她实实在在地伤心。每收拾一个箱笼, 泪珠子忍不住地?往下滚。

    家里脑子缺根弦的大管事又来喊她。

    秦陇隔着院墙朝内院喊:“素秋,跟你商量个事。叶家和魏家相识一场,两边算是有交情的。不声不响搬走, 我心里过?不去。你我一同去隔壁告个别如何?”

    素秋不吱声, 把箱笼盖子发力盖上,砰地?一声闷响。

    秦陇没听到回应, 越喊越大声。素秋受不了,推开窗户朝外喊, “喊那么大声作?甚!怕隔壁听不见?么!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秦陇:“……”素秋最近怎么回事, 平日里极温柔和婉的小?娘子, 怎的近日跟吞了火药似地?。

    秦陇喊得更大声了,“是不是那天魏大骑马载你一程, 没事先和你商量好, 气着你了?就丁点?大破事, 也值得你气这许多?天?你跟我去隔壁告个别, 我叫魏大给你当面赔个不是,让事情过?去怎样?我们就要搬了,两家以后再难见?面,别为点?小?事膈应一辈子。”

    素秋的眼泪当场不明?不白地?下来了。她哽咽着大喊,“过?不去!”

    “……”

    秦陇喊不动人,只得自己去魏家, 边走边嘀咕:“她自己喊得那么大声,倒不怕隔壁听见?了。”

    叶家这几天事多?。前院商家来来往往, 廊下木匠忙着打制木椅,时不时还有几个宅院买卖的牙人招揽生意。叶家门户敞开,不禁出入。

    秦陇还没出门,迎面看见?魏大魏二?走进前院。

    魏大脸色难看得很。进门就不挪地?了,木桩子似地?站在庭院中央。

    魏二?过?来打招呼,“素秋娘子呢?劳烦请她出来,魏大想当面赔个罪。”

    秦陇咳了声。刚才叶家院子里说话,隔壁还是听见?了吧。

    “我去叫人。但人愿不愿出来,说不准。”

    还没等秦陇走进二?门,魏大已经受不住这么多?天积攒的窝囊气,大步走过?庭院,冲着内院方向高喊,“不是要我赔罪么?我来了!人呢,你出来当面骂我!”

    二?门从里面拉开了。

    叶扶琉带着眼角通红的素秋站在拱门边,没好气道,“继续吼啊,再吼大声一点?,把我们两个的耳朵都吵聋完事。你这是上门赔罪还是上门骂架来了?看把木匠给吓得。”

    魏大尴尬地?收声。声线低下去八成,“心急了。确实是……登门赔罪。”

    叶扶琉指个僻静角落,“站那边去。人不许动,把话说清楚了。”又叮嘱秦陇,“你站远点?看着他们。别闹出事。”

    被?吓着的不只是上门干活计的木匠。还有门外探看动静的乡邻们。

    叶扶琉走去敞开的大门边,冲周围开窗探头打量的几户娘子说,“快要搬家,家里事多?,吵到乡邻了。”

    隔壁王家娘子心细,追问一句,“叶小?娘子,你家大宅可卖出去了?可要我们帮忙寻一寻附近好口碑的牙人?”

    叶扶琉笑应,“隔壁魏家有意拓展宅院,已经将我家宅子定下。以后拆了院墙,两户并?一户。”

    乡邻们啧啧感慨,“果然还是魏家拿下了。”“不愧是五口镇第一富户。”

    魏二?隔着门喊,“叶小?娘子,我家郎君有事寻,想当面商讨宅院买卖之事。”

    “来了。”叶扶琉轻盈转身进魏家门里。

    魏二?在前头领路,直奔后院木楼方向。人在后院门边就停步,往里做个请的姿势。

    叶扶琉穿过?中庭,扑啦啦惊起地?上一群鸽子。她熟练地?拉开荷包,取出一把小?米,往地?上一洒,在满地?咕咕声响里,弯腰挨个摸了摸几羽大灰鸽子,起身对着前方木楼,月牙眼睛弯了弯。

    魏家主人天天请她过?来,天天的理由都是商谈宅院买卖。

    等她上了木楼,两人坐在一处……一个字也不谈买卖。

    木楼室内弥漫着茶香。

    魏桓提前点?好茶,卡着时辰请人来。叶扶琉坐下的时候,正是茶香最浓郁时分。

    叶扶琉绕过?短案,在魏桓身侧的蒲团坐下,这几天习惯了,坐下就直接把手递过?去。

    魏桓低头看一眼,眼睛里便露出了笑意。

    伸手握住柔软指尖,攥进手掌里,把茶香浓郁的兔毫盏往身侧推了推。

    今天点?茶的花样新鲜,茶汤上的白色浮沫点?出银杏叶的图案。

    叶扶琉新奇地?欣赏半日,用空着的左手握杯,品了一小?口,抿去半片银杏叶。

    “口味如何?”魏桓问。

    叶扶琉侧身过?来,粉色唇瓣上沾染了点?细腻茶沫,她舔了舔唇,如实品鉴说, “口味倒是惯常的清香馥郁,但今天茶沫格外地?多?,喝在嘴里的滋味……”

    魏桓抬手拂过?微微翘起的菱唇,把沾染的水光连同那点?茶沫拂去了。“是有点?多?。下次注意。”

    叶扶琉心里一跳,放开茶盏,抬手跟着抹了下自己的唇角。

    抹过?唇角边的食指尖也被?握住了。

    衣袂摩擦的细微声轻响不绝,原本并?排坐的两人交叠坐在一处。

    误食毒菌子那日光怪陆离的模糊记忆,仿佛一场绮丽的春梦。心照不宣,却又当面避而不谈。而今绮梦映进现?实的木楼。

    长?裙曳地?的小?娘子以当日同样的姿势坐在膝上,伸手搂住郎君的肩,舔了舔唇,仰起头。

    银杏叶纹路的细密浮沫,喝在嘴里如何滋味,现?今两人都知晓了。偎在一处,细细品尝鉴赏。

    ……

    好时光总是过?得快。

    仿佛只过?了刹那,魏大在楼下喊,“郎君,隔壁叶家郎君过?来寻人。魏二?把人挡在前院。”

    叠坐在一处的两人分开,又重新并?排坐下,叶扶琉趴在木案上笑,“魏大回来得这么快。”

    魏桓取过?一方帕子,“抬头。”仔细地?替她擦拭唇角水光。“你阿兄来寻你,我不好再留。免得他对我偏见?更深。”

    叶扶琉起身道,“走了。”

    轻快地?踩着楼梯往下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道,“我不知道你们魏家当年出了什么事。但先人已不在世,事随人去,我觉得我家三兄对你魏家没什么偏见?,但对你确实有很多?偏见?。”

    她想起听素秋转述的说辞。

    【……薄情寡义,为了煊赫权柄,将多?年同窗好友的性命踩在脚下,连老师的多?年师生情谊都不顾。】

    “那天吃多?了毒菌子,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口了。我家三兄说你薄情寡义,葬送好友性命,不顾师生情谊,这类的?”

    魏桓还是头一回听说,思忖着,点?点?头,“魏二?倒是瞒下没有和我说。知道了。”

    魏大在楼下高喊,“叶家郎君在庭院里等了一阵,人看着不太好,说话发颤,手发抖。我们要不要把他扶回去?”

    叶扶琉往楼下喊话:“你们无需跟他说话,留他一个人就好!三兄,稍等片刻,我好好地?在楼上……呃,商谈买卖屋契细节。”

    说罢转回来。这回端端正正地?坐在短案对面。

    “我不知三兄的消息来源。或许是京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亦或是某些文人私刻的手札。但我不怎么信。你那位过?世的同窗好友……就是中元当日祭拜的好友吧?我不知道过?去到底如何,但我看得出你伤心。”

    她单刀直入地?询问,“你和老师又是怎么回事。拣能说的,说给我听听。”

    魏桓沉默着,捧起茶盏喝了口茶。

    只说,“都已过?世了。何必挂在嘴边,惊扰故人。”

    叶扶琉给听笑了。

    “你又来了。仿佛多?提一句就是冒犯先人似地?。我就问一句,被?你挂在嘴边怀念,他们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魏桓想了想,“应该是喜欢的。”

    “那为什么你偏偏从来嘴里不提,除了中元祭拜那一回,其他日子都把怀念压在底下?”

    魏桓这回沉默了更久的时间。

    开口道,“因为心里有愧。”

    ——

    “家师谢相,惟其一生,始终主战。”

    “我在京城长?大,十四岁入禁军任职,历任部?署,都总管,都虞侯,指挥使。二?十一岁升领殿前司。七年中,禁军各部?都有调任。禁军名声在外,号称朝廷精锐尖兵,内里什么德行,我自小?看得清楚。”

    魏桓回忆起过?去,声线依旧是平稳和缓的。种种旧事于他,早已于深夜无人时反刍了太多?遍,又于朝堂中被?攻讦了太多?次,以至于再提起时,无波无澜,淡漠到近乎麻木。

    “先帝驾崩,官家年幼登基,先师出任相位,朝野思战。先师过?来找我,谈到调拨禁军出征北伐之事。当时我和先师说,绝不可。所谓二?十万中央禁军精锐,兵强而将弱,肢壮而无头,就是个贴了金身的泥佛,平日里阅兵看着雄壮,调去战场,一击即溃。”

    “先师问我怎么办。我说,想要除沉疴,必须下重药。禁军高层将领大批筛选调换,将多?年的奢靡懒散推脱风气从上而下,清扫殆尽,之后才能谈动兵。但整治禁军需要时间。眼下时机绝不对。”

    “先师信了我,放弃北伐,推动主和。”

    “但当时我初涉官场,想法还是天真。原以为不过?是一场关于和战的决策之争,迟早要战,推迟几年罢了……”

    魏桓笑了下,摇了摇头。

    因为他的极力劝阻,谢相放弃北伐,当年依旧主和。

    谢相陷入了朝堂旋涡。旧友割席,同盟反目,被?视为主战派的叛徒,弹劾不断。主和派也加入弹劾,意图把老对手彻底压垮,从此不得翻身。

    魏桓淡淡道:“我倒是想对事不对人。但旁人不这么想。后来我发现?……党争两个字,实在好用。”

    好言好语劝说不通。举步维艰,成事太难。各方攻讦不断,老师的相位岌岌可危,禁军整顿刚才开始。

    权势是个好东西。说不通,劝不动,那就把前头挡路的人,直接清洗出去便是。

    一场大清洗,贬谪出去七八十位朝臣,政敌旧友俱有。谢相保住了相位,禁军改制,拨下的兵饷翻倍,打造武器,囤积粮甲,那几年耗空了积攒多?年的国库。

    当年事魏桓并?不遮掩什么:“禁军由我领着。老师年年拨下巨款,便传出了贪腐的名头。直到今日也洗刷不净。”

    叶扶琉听得出了神,指甲轻轻敲着木案。

    “谢相……是两三年前病故的吧。那时候还在给北边蛮子送岁币?你后来主战,御驾亲征大捷,为何不洗刷谢相的名声?”

    “极力洗刷了,并?无太多?用处。”魏桓平静道, “一来,先师去得早。二?来,朝堂上得罪的人太多?,纵然北伐得胜归来,我的名声也不大好了。由我这声名狼藉的跋扈弄权之徒,洗刷同样声名狼藉的主和派人物?谢相,谁信?”

    “哎呀。”叶扶琉算了算时日,惋惜地?道,“谢相病逝得太早了。多?留一年也好。”

    魏桓握着茶盏,默然喝了口冷茶。

    世事若能尽如人愿,哪有“抱憾终身”四字。

    若老师能多?留一年,天子北伐亲征,留在后方镇守调度的必然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