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主她为何那样(女尊)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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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分朴素的马车。 然而周围随行的人却跟“朴素”二字毫无关系。薛氏近卫都卸去伪装,披甲佩剑,一个个面色凛肃、目露寒光,靠近时刀柄与腰甲的碰撞声交错响起,冰冷得令人牙根发酸。 车帘打开,薛玉霄一身玄色便装走了下来。她面庞带笑,看上去亲切温柔,冲着在场唯一一个孩子开口道:“可是河南王当面?下官薛玉霄,奉旨检籍,前来与河内大族相商。” 司马氏的部曲看到钦差近卫,两相对比,相形见绌,一下子就蔫儿了。此前被主家嘱托的冲劲儿十分散了八分,只觉得这些军娘威风凛凛,剑上必然沾过鲜血,非族兵部曲所能抵抗。 薛玉霄曾随军府剿匪,战功卓著而封侯,如此情况也不算太过超出意料。司马熹面色不变,垂手拍了拍甥女的肩,代为答道:“原是钦差至此,我们恭候已久了。” 薛玉霄看了她一眼,问:“这位是?” “在下单名一个熹字,是河内郡丞……” “我与河南王说话,这位大人怎么能插言开口呢?难道司马一族的大事皆你决断,你才是族中之首?”薛玉霄似笑非笑地看过去,语气柔和地问,“有你回话的时候,不急。” 司马熹没想到她态度柔和,言辞却如此骄横,面色变了变,暂时忍耐道:“自然以郡王为首。” 薛玉霄看向司马慧。 司马慧不过十岁女孩罢了,虽然自小受到家学教导,早早开蒙,但其应对程度毕竟有限,被薛玉霄目光凝望,面露慌张,向身后的族老抛去求救神色,求救不成,才学着姨母与诸位长辈应答之姿,生涩道:“是。我就是司马慧。” 薛玉霄带上亲卫,与她闲聊几句,话语引导,将司马慧的紧张忐忑缓慢安抚下去,旋即随众人进入议事堂。 众人迎其为客,又是陪都奉命所来,故只坐在司马慧的下首。仆役奉茶上来,是一盏大叶冬青,又名苦丁。此茶药性苦寒,并不适合拿来招待客人。 豫州常出名茶,并非风物所穷之地。 薛玉霄扫了一眼,并不言语。她知道这是一种无名的示威。不过像这种繁琐小节,她其实一点儿都不介意,便平静地伸手接过,啜了一口。 李清愁掩藏身份,如侍从般立在她手边,用手心抵住她的背,似乎是说“如若不满,现在就可以挑明翻脸。” 薛玉霄没有发作,仍旧和颜悦色道:“不必多言,各位也知道我是为检籍而来。豫州乃中原之地,当时收留了不少北来侨民,白籍人口可有名册?” 司马慧看着姨母的眼色,道:“有。有的……让我老师跟你说吧!” 薛玉霄的目光移动到她身旁的司马熹上,淡淡地喝了一口苦丁茶。茶水上方的绿叶浮动不定,苦味在舌尖上弥漫。 她沉默对视的这半晌,其他人都不敢插言开口,连司马熹都感受到一股无名的压力——这情况跟她想得完全不一样啊!流程明明是先以部曲之众震慑住她,再用苦涩茶水示威,告诫她便是强龙也不能压下地头蛇,要给地方大族颜面。 然而薛玉霄只是喝着茶,没有说下去,她的手指轻轻点在桌案上,后方的精兵便缓缓地、将手指按在了剑鞘上。 难道谢馥不是想土断?而是终究对司马氏放不下心来,想把她们当土匪一样剿了? 薛玉霄看起来考虑了一会儿,欣然道:“好啊。” 司马熹长出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吩咐道:“来人,去把名册呈上来。” 薛玉霄支颔等待,在这个沉寂的空档中,有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着她,有些人是探究好奇、有些人是为她的容貌气度惊异,还有不乏恶意敌视的、认为她是想要从司马氏咬下一块rou的饿狼。 其中,最不加以掩饰的目光,就来源于河南王司马慧。她年纪还小,童心未泯,看着看着便稍微凑过去,半带畏惧、又半是好奇地道:“薛都尉,你面容这么和善,怎么会忍心让河内北人受苦,她们已经过得很辛苦了!” 薛玉霄微笑道:“受苦?难道郡王治下的河内郡,就都让百姓不吃苦了吗?” “那倒没有。”司马慧痛快承认,但马上又补充,“可是我让她们活得下去呀。侨州上的徭役苦力肯定很可怕……” “迁居的侨民免除徭役。”薛玉霄道,“这是圣旨与文书所写,早已从京兆凤阁下达各个州郡,怎么?你家长辈没同你讲?” 司马慧面露惊讶,眼珠子下意识地转过去看姨母。 司马熹正待开口解释,薛玉霄便笑眯眯地望她一眼,催促道:“名册在何处?” 她预备的解释言语在喉中一梗,转头又督促几句,这名册才“不情不愿”地呈了上来。薛玉霄伸手接过,从头开始翻阅,前几日她路过时收了粮食、进行交易的几个田庄果然不在其上,这名册写清了籍贯、来历,不过几十口罢了,与真正的隐户数目相比,连十分之一都不足。 薛玉霄翻完薄薄的名册,按着纸张叹了口气,道:“没有了?” “没有了。”司马熹答。 “只有这么些人?”薛玉霄偏过头看她,指腹摩挲着上面崭新的墨痕,“我敬重各位族老,各位也要对我说实话。”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并无多大威胁恐吓的分量。司马熹想到这些人早就去了别处避难,就是她把河内郡翻个底朝天也绝无证据,于是面色镇定如常,一口咬定:“是。” 薛玉霄肯定不会信。放在任何一个大族身上,钦差都不会轻信。不过既无证据,人去楼空,又要如何对证呢?不过也就是像往年一样不了了之。司马熹等人对此深有经验。 为了防止薛玉霄的脸色太不好看,司马熹又解释道:“北人虽经过河内,但并未停留,大多都继续往南方迁居而去了。我们坞堡人手已足,并没有留太多流民,这上面的每一户都是可考的……而且,我听闻陛下旨意所明,地方士族可以留下一定数目转为荫户,您看……” 薛玉霄叹了口气。 她又喝了一口苦丁茶。这种茶极为清火散热,祛除烦渴。她修长的手指抵在瓷杯杯壁上,道:“你们这份名册太薄、也太敷衍了。郡王,还是在下来补充一二吧。” 薛玉霄说完,旁边的李清愁便取出预备好的名册——上面写着田庄隐户的姓名、籍贯、何时到来——事无巨细,详录在此。这一卷新抄写的黄麻纸被随手扔在地上,就落在司马熹的面前、司马慧的脚边。 小女孩弯腰欲捡,薛玉霄按住她,笑道:“让你家大人捡。” 在这卷墨痕弥补的黄麻纸落地时,轻轻砸落的一声,仿佛轰然敲击在了众人的心上。几个司马氏的族老彼此交换眼神,都怀疑是内部出了问题、有人向皇室攀附泄密。然而彼此看了良久,都互相不能确定。 司马熹的脊背微微僵住,她盯着薛玉霄的脸,依旧有几分“故布疑阵”、“空城计”的猜测,她弯腰捡起这卷纸,迎面展开第一行,就是她看过十次以上的隐户姓名籍贯,跟正式记载别无二致,唯一的一个不同,就是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别致的数字——九百六十钱。 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的目光汇集在司马熹上,都想要从她那里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然而她一页一页翻阅下去,脸色rou眼可见地变得极差,额角渗出微微的冷汗。 “这卷纸上不能尽数写下,”薛玉霄道,“其余的北人隐户,还要我挽起衣袖,当场写给你看么?” 司马熹道:“都尉……我们何苦闹到这个地步。都尉有备而来,我等也只能悉听尊便。然而侨民迁徙辛苦,我们庄子上的田地过了年也需有人耕种,我知道您这样无法向陛下交差,不如这样……这纸上的半卷隐户,全都交给朝廷注籍调遣,另外半卷……” 她话语一顿,身后忽然走上来几个侍奴衣着的少年,手上各自捧着一个礼盘,盖着鲜红绸缎。其中为首的那个少年清俊可人,跪行上前,将木托盘举过头顶,露出一截白皙青涩的后颈。 薛玉霄没动,便有司马氏谋士上前掀开红绸。绸缎下一片灿光——乃是白银所铸的一块宝树,而宝树上的枝节上挂满了黄金果实、黄金碎叶。 薛玉霄见状,忍不住摇头一笑。众人便觉此路可通,态度顿时转变,又接连掀开后面的红绸,宝玉、名墨、古玩……大族的库房确实丰富。 “是啊,何苦闹到这个地步。”薛玉霄感叹道,她闭眸又睁,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诸张面孔,唇边笑意缓缓消失,挽袖将茶盏拿起,亲自给司马熹斟了一杯苦丁。 司马熹看到茶面上漂浮的绿叶,咬紧后槽牙,猛地仰头灌下,旋即被浓重的苦味麻痹舌根,眉头紧皱。 “此茶并非豫州所产,辛苦你们寻来。”薛玉霄道,“你们看到卷尾的数字了吗?九百余文,同样的耕种,每家相差不过百文钱。” “这是……” “这是一户一年的收成,以官价换得的钱财。”薛玉霄道,“如此收成,最低每年要交司马郡王过五成的地租税款,打点管事,孝敬上头的部曲娘子。所剩的数额,早晚喝粥都不足以吃饱饭,更不足以养活女儿——这些北人并不交国朝农税,只受你们一族的管辖,居然都贫苦至此。能够压榨到这个程度,也难怪你们抓着不放。” 她语气淡淡,继续说了下去:“圣旨与文书上皆写着,侨民免除徭役、兵役,减税赋。另有兵士护送,不至于途中受劫掠而亡。到了你们的土地上,却没有一句实言——对我造谣污蔑、扭曲事实,篡改圣旨,难道你们司马氏,仍有不臣之心?” 最后几个字落得极轻,正合她轻敲茶盏的节奏。 此言落下,地上跪着的几个侍奴被吓得伏地不起。坐在席位上的司马氏族老幕僚也都豁然而起,面色急遽变化。她眼前的司马熹攥紧手中黄纸,声音顿时冷冽下去:“薛都尉,说我等扭曲事实、污蔑于你,总该有证据。” “证据啊。”薛玉霄重复此言,道,“满堂都是位高权重的食rou者。诸卿口中,自然没有一句真切之言。难道郡王童真所问不算证据?街巷坊市议论之声不算证据?还是这些被你们撵去陈郡躲避的隐户、每日惶惶不可终日之态不算证据?还是要我派人抓来那些农户,我们当面对质?” 她的质问之声一句重过一句,到后面,司马熹已经无言应答。她额头上青筋直跳,后槽牙磨出声音,对面前这个棘手的钦差几乎起了杀心:“都尉,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逼急了彼此,到时候面子上都不好看。” 薛玉霄微笑道:“怎么,你们族中藏了五百个刀斧手,应茶盏声碎而起,要将我斩死在此地,再嫁祸给山中匪贼,搪塞陛下?” 她说着便干脆将瓷杯扔在地上,一声清脆碎裂。四周的司马氏部曲却不敢动。薛玉霄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是京兆薛氏嫡女,军府都尉,朝廷钦差。我要是在你们坞堡掉了一根头发,你猜军府和我母亲会不会携兵刃登门,国朝会不会官兵压境,杀得人头滚滚?你们有多少人够给我陪葬,站出来!我数一数!” 司马熹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往上冒一股难咽的血腥气。 这股血腥气不光是从她咽喉中冒出来,还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脑海中窜出来。 薛玉霄坐着,抬眸与她对视,却让司马熹生出一股被睥睨之感。她想不通这样一个年轻至此的士族女,是怎么有这样惊人的算计和胆识,她不得不为此退步——第一次退步,是因为她手中掌握着真实名册,第二次退步,则是理亏在先,被势压至此。 司马熹道:“我等对朝廷尽忠,绝无反叛意。” 薛玉霄还未痊愈,此刻稍微动了点气,流露出疲倦厌烦之态。她轻咳了两声,接过身侧人递过来的披风重新系上,道:“那篡旨污蔑的罪魁祸首是谁?请交出来,以正刑法。” 司马熹的目光折向身后众人。显然,受到锦衣玉食多年,也到了她们为族内效死的时候了。她的目光如同闸刀,在每个人身上滑过,最后停留在一个旁支小宗的身上,那人浑身发抖。 她张口,正欲点出此人姓名,此旁支猛地站出来跪在地上,高呼道:“都尉大人!是郡丞让我等这么传播消息的!” 郡丞指的便是司马熹。 这句话说完,那名旁支飞快地凑上前来,跪在薛玉霄身边,申辩道:“文书下达至郡县,我们俱没有资格查看,乃是郡丞所言!郡丞所言啊!” “荒谬!”司马熹驳斥道,“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篡旨者斩杀于都尉面前,以平钦差之怒!” 部曲族兵顿时抽刀上前,对着那人的脖颈扬起。刀锋没落下,被薛玉霄旁边戴着斗笠的年轻娘子以剑鞘挡住。 李清愁手腕一震,生了锈的砍刀顿时开裂,被剑鞘上的金属装置击得从中断裂,坠在地上。 薛玉霄温声问道:“真是这位司马熹大人、河内郡丞所言?你亲耳听到?” 那女郎道:“千真万确!请都尉大人饶我一命,此事绝不是我的主意啊!” 薛玉霄便移动目光,略带戏谑地看向司马熹:“郡丞,她说的可是真的?” 司马熹立即道:“不要听这个卑贱小人的谗言!” 薛玉霄叹道:“本是血缘同根之族,此刻变成了卑贱小人。就算是我,也不免为你们感觉到唇亡齿寒之痛,咳……”她掩唇又咳了一声,皱眉压去不适,精炼话语,直达目的,“只要你们在我面前确认祸首是谁,我取其性命而去,绝不牵连她人。不过,谁要是做伪证,被我查了出来——来日我再登门时,可就当从犯处理了。” 这真是一个考验忠诚的问题。 人的忠诚是不能有太多试探的。试探多了,她们就会想——日后司马熹是否会抛弃自己,如同今日抛弃别人?一旦做出伪证,这位神通广大、消息灵敏的钦差是否会真的登门究罪? 在一片短暂的沉默静寂中,终于有人刺破这层单薄的“面纱”,开口说出了同样的话:“这是郡丞大人告诉我们的!” 一人起,众人附和。 附和声嘈杂混乱,七嘴八舌,薛玉霄都没有认真去听,而是转而看向司马熹,轻声道:“郡丞,请献首级罢。” 情势翻覆只在一息之间。就在薛玉霄说出这句话时,司马熹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上前冲着薛玉霄的咽喉挥割而下——她宁愿被朝廷讨伐而死,也绝不可能在她面前束手就戮。 在她动作时,司马氏部曲也纷纷握刀上前,有一拥而上之意。 然而这把短刀仅仅靠近了薛玉霄身前的半尺之内,就被李清愁的剑鞘挡住。到此刻,她甚至还没有出鞘,只听到一声钝响、伴随着火花飞迸之声。薛玉霄一眼都没看过去,给自己新添了一杯茶,低头继续饮下。 茶水已凉。 水波在杯内一层层地荡开,波纹还未荡至茶杯边缘。这柄镶嵌着金属的宝剑剑鞘就往回一顶,撞在司马熹的手背上。她顿时手骨碎裂剧痛,刀刃落地。李清愁顺着剑风越过她的肩膀手臂,剑鞘末端捅上心口,另外抬起脚踢向膝盖,将之轻而易举地压跪于地,鞋底踩在司马熹的肩膀上。 最后一口茶,苦意涌上舌尖。 唰——李清愁抽出剑,锋芒一扫,血迹溅满一身破旧劲装。她的斗笠遮着面容,脸上一丝腥气也无,挡在了薛玉霄身前,没有让她沾到一点。 茶杯已空,只剩下蔫软的大叶冬青沉于瓷器底部。 薛玉霄抬眼,见李清愁收剑入鞘,斗笠下只有半张白皙而锋锐的颔骨线条。比起军府文掾,她仿佛更适合做杀手、做刺客,做一名侠客或死士。 极静寂中,传来司马慧被吓哭的压抑泣声。 薛玉霄起身,说:“吓着郡王了,是在下考虑不周。还请河南王将这个篡旨逆贼的头颅送往河内郡郡守面前,以示与此人割席。此外,请诸位为我向豫州各郡的地方士族传达一句话……篡旨污蔑,造谣言蛊惑民众者,以反贼论处,当杀。” “等一下!”她离去时,一个司马氏幕僚大着胆子从旁开口,相劝道,“都尉行事太过刚烈冷酷,这么做不怕与整个豫州士族为敌吗?” 薛玉霄脚步未停,只回了一句:“该怕的是你们。” 伐鼓撞钟海内知(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