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胜地盛时飞凤阙 决然绝色入鸾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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犊车辘辘驶进崇仁坊。 萧王是幼子,母族又显赫,在诸皇子中自然别居一席。王府足足占据半坊之地,门楼修得丹楹彤壁,双阙高耸如翔鸾。 舜华悄悄揭起车帘一角,只瞥见檐下层层叠叠的斗拱,夕阳中如山岳般恢宏。 如无意外,她便要在这里供主母役使、奉郎君雅兴、争取诞下一儿半女,终日汲汲营营谋求进身之阶了。 舜华放下帘子,用力眨了几下眼,双瞳如浸雪桃花,于冷意中更见鲜妍妩媚。 她在恒州的十数年,冷眼看了许多后宅是非。姜懋德内宠颇多,却只把妇人视做玩物,摆弄腻味了就丢进正院任由嫡妻处置。 许多美人捱不过主母的皮鞭竹板,花信年华就化为井中枯骨。而姜夫人看似尊荣,夫主面前也是动辄得咎。其余嫡姐欺凌庶妹、新妾刁难婢女,如此种种,甚至不值一提。 至于长安城中……圣人登基后王妃谢氏仅得封贵妃、早逝的原配岳氏只被追封为德妃,足见九重宫阙中,亦非表面上那般和睦繁荣。 内闱凶险,舜华不会天真到以为不嫉妒不争宠就能平安终老。何况她还有这样敏感且尴尬的出身。避宠就意味着无力自保,一旦被殃及也只能任人宰割。若是太过得宠呢,谢贵妃又绝不会容许爱子受一个罪臣之女的蛊惑。 最好,是恩宠不显眼,却能被夫主另眼相看——只需要在赐下刑罚前思量一二,就足够了。 主母的问题倒不用太早cao心。本朝亲王大多在二十五六岁时册立正妃,萧王如今十八,有的是时间让侍妾们积累筹码。 她轻摇手中纨扇,在闷热的车厢里掀起一阵微风。 行到中门,解去仪仗,仆妇在车前铺上毡席,陶嬷嬷从后面赶上来,客客气气地唤了声:“请姜娘子下车登舆。” 道旁两列使女迎候,静悄悄不闻人声。 便有两枚玉笋先从帘中探出,似销春冰、碾寒玉,盈盈三寸许拨开绛色帷幔,如玉蝴蝶轻嗅牡丹。 然后引出削春葱的指尖、凝霜雪的皓腕,越溪绫掩住荆山玉,唯有一副缠臂金宝光闪烁,隐约向罗袖深处去。 宫中女官见过世面,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寻常婢妇见这无双艳色,早就木呆呆看直了眼。 却见玉臂一斜,缬金对孔雀纹绛纱幔撩开一角,露出月白蜀锦缕银丝的裙裾。姜舜华微欠身示意,袅袅步下车来。 天色亦为之一曜。 日已暮,残阳如血,晚霞辉煌。妖童媛女都照得面目模糊,碧瓦朱甍也成一片金翠光晕。 唯她一人卓卓然于锦绣之上,肌肤如皓雪,神情若冰玉,余晖自肩头倾泻而下,如凤凰绝云霓而负苍天。 青天湛湛竟不如她瞳色浓郁,落日熔金也远不及她眸光璨然。 所着素服描银缀珠,堆花簇雪,极尽争荣夸耀之能事。而这样华美的衣裙也不过勉强依附于她的容貌,蒹葭玉树而已。 珠辉玉曜,光明殿廷,顾盼流辉,悚动左右。 甫一站定,舜华便用纨扇遮住面容。宫人们恍如隔世,于她不过是走几步路的功夫。 惊鸿一瞥却芳容杳然,观者未免有些悻悻。有那胆大的,已经开始惋惜萧王今夜负气出门——大张旗鼓地开了库房取了金帛备了车舆,还特意嘱咐牵上那匹御赐名马照夜白,逛青楼都搞得人尽皆知——大约是不能顺利为美人成礼了。 想到此处,又难免对她生出几分怜悯。 种种意味不明的目光集于一身,姜舜华习以为常,依旧稳稳地踩着毡席登上腰舆。 寻常女子进夫家门,下车就要踏在毡席上。新妇向内行去,仆妇便把踩过的毡子继续往前铺,唤作“传毡”,取绵延后嗣、代代相传之意。 如今她既非明媒正娶,毡席也只供下车登舆时行走几步,真可谓东施效颦、“毡存礼废”了。 腰舆由两名健妇扛着,一路兜兜转转向西行去。举目所见,竹树环合,偶有几株秋海棠初吐芳心。花木间是夯土筑成、青砖包砌的高台,殿阁廊庑坐落在台上。 白墙青瓦,巨柱飞檐,形制较谢、姜宅院更加宽阔,壁画、鸱吻之类的点缀却偏于简洁。一洗时风之糜丽浮华,倒有几分王朝草创时的雄浑气魄。 闻说萧王殿下善骑射、好兵法,不爱夸耀富贵。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腰舆转过一道朱红屏门,眼前景象忽然一变。千百株桂树簇拥如雾。这时节桂花正荣,金桂似黄金屑,银桂如白玉霜,香气远飘十几里。 香雾后隐隐透出一带粉白矮墙。 陶嬷嬷道:“这便是妾侍们的住处了。广川郡夫人给娘子分派了最里头一进院落,那里一向少有人去,倒是个清净地方。” 广川郡夫人是萧王乳母严氏。萧王尚无妻妾,她便奉贵妃之命暂摄王府内事。 舜华此时不便说话,只于纨扇下恭敬称是。 按嬷嬷昨日所述,要受过规矩才算过了明路,名正言顺地领取钿钗品服和一应份例。她以为,是要先抬到萧王正寝去用刑的。 莫非……回想起宫人们似妒似爱又似怜悯的目光,她有些泄气,又觉得情理之中。 早料到这桩婚事不会那么顺利。 她无声叹气,宫人都说萧王以军法治家,最恶不逾矩不驯之人。无论何等羞辱,如今也只能咬牙捱着罢了。 腰舆在月洞门前落下。 侍女搀着她走进去,偷眼一望,却是七八丈见方的一个空阔院落。正面三间小花厅,山墙下接出窄窄两列游廊,廊下灯笼摇曳。 院落正中已铺了莞席,左设刑凳,右列笞板。舜华再是心性坚忍,望之也不由的身后两团隐隐作痛。 陶嬷嬷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命侍女扶她在席上跪了,转身走进花厅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