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夜秋风摧落木 三更晦月暗栖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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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为姜姓女,生来便是有罪。殿下訾责,妾也不敢分辨,只请您——” 她凭着一丝余力撕裂衣襟,像扬开一把深秋的落蕊。一弯肩膀裸露着,那样瘦,瘦得像秋蝉褪的壳,也那样白,白得像春溪上的雪。 屈辱和情欲使她眼角泛红,泪光洗过的瞳仁如雨后初霁。她仰面撑在锦被上,手指在抖,肩臂也在抖,唇齿瑟缩着如风中晚莲,吐出的字句,却清清冽冽无一丝含糊:“请殿下,剖心来验吧。” 芬芳的气息喷拂在他锁骨上,像滚滚而来的春潮。他开不了口,也动不得身,兰麝氛氲在周身缠绵,渐馥郁而织成一张细网。 身在彀中。 李韶霍然翻身跃起,甩开浓重如黑雾的床帷。他大步向窗前走去,吱呀一声推开了细纱糊的隔扇。西风卷着落叶汹涌而入,霎时间吹灭了一多半的灯盏。 却是深殿数重,哪里望得见? 一番折腾动静不小。守夜的侍卫终于迷迷糊糊揉着眼爬了起来。冷不防一对视,立刻又行云流水般地磕下头去。 李韶哼道:“还跪着?” 霜降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余光瞥见那片朱袍一闪,转眼就消失在了屏风后。 萧王是天子第七子,王府正殿便以北斗第七星“摇光”为号。这是一座依山势而建的宏伟宫殿,面阔七间,左右有阙楼拱卫,以飞桥相连。殿前龙尾道盘旋而下,沉入腾波鼓浪般的夜色中。 平日里廊上都列着炬火,三步一华灯,远望如数串明珠缠绕在楼上。今夜月斜风急,不久便吹灭了数盏。 许是天气太冷了,宫人也懒怠出来添油。灯火断断续续,带着宫宇的轮廓也朦朦胧胧。 侍卫换了两班,持戟立在廊下。悬黎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但大抵能猜出这些勋贵子弟投来的、胆怯又不乏好奇的目光。 人在极寒时会下意识地缩紧身体来取暖,悬黎却强迫自己舒展肩颈,让衣纹如流水般倾泻。她要在夜色中画一抹凄艳的影子,让她窘迫、懊悔、忐忑、焦躁、种种心绪杂糅难以入眠的主君,再多辗转反侧几秒。 萧王对她的不恭大为光火,当即拂袖而去,甚至还罚她到摇光殿前跪省。她好言劝走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侍婢,然后抱着锦被,激动地险些笑出声来。 没有比这更顺利的开局了。 李韶的举动在她看来多少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毕竟那一瞬间他们相距不足一尺,彼此种种情绪都尽收眼底。萧王殿下在战场上算无遗策,在夫妇这一局却已失了先机。 但上位者的心思是不能轻易显露的,尤其是面对一个出身敏感、还暗含了天子试探的卑微姬妾。 悬黎顺从地前来罚跪。萧王始终未曾露面,侍卫和宫女们欲言又止,她便一直跪到了深夜时分。 情形与她受闺刑那日相若,心境却大有不同,连带着双腿的酸麻也好受了许多。臀伤也基本消了肿,今日出门前揽镜自照,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胭脂色。 萧王既然不愿被窥破心意,想来也不会急着动她的陪嫁规矩。屁股还能得几日闲暇,可算一幸事。 百无聊赖中,悬黎继续打量起主君的寝殿。华楼巍巍然矗立在四丈高台上,烛光连成一线,在夜风中颤颤浮动着。 那珠链,仿佛延长了几寸? 悬黎心中一震,忙引颈望去。夜幕里隐约能捕捉到几角衫裙,灯火时而被发髻遮挡。是宫人,一一点亮了熄灭的明角灯。 果然。 周身的力气仿佛在那一刻随风化去,压抑了一夜的寒冷瞬间变得蚀骨锥心。她仰面望向那座天上宫阙,喃喃唤了声殿下。 想象中莺啼燕语似的一句,出口时却细若青蝇。 如有感应,殿门应声而开。 秋风瞬间灌满了衣裳。六幅绛纱袍被完全撑起,衣带不堪重负,在丁香结子处断成两截。李韶下意识去抓了下,竟感受到丝帛在掌心里轻轻一挠。 凉中带温,像挽留又似挑逗,在他还不知所措时即脱手飞去。目光被牵引着,便自然而然望见了风中的少女。 她跪得很端正,很舒展,但落在这片寥廓如青天的广场上,便也只是小小的一团。夜雾模糊了她的妆饰,犹轻云蔽月,落叶垂霜。 恰灯火一晃,双眸便承接到几星微芒。她仿佛震惊了下,一点光便碎成万斛珠玉。悬黎急切膝行两步,仰面呼喊道:“殿下,妾——” 灯辉已转开,他却清晰地记住了那眼尾的一抹红。 悬黎哽咽着,依礼下拜叩头。“妾侍君无状,罪不可恕,谨伏斧质待罪。请殿下严加训诫,万勿顾惜。” 一字一句倒还清清楚楚,利落如滚珠。那“顾惜”二字说得尤其婉转些,任谁听了也不能不心生恻隐。 以进为退的手段李韶见过不少,听见这几句本该胸有成竹才是。只是耳垂不知怎的又酸又胀,又不好抬手去摸,连带着心绪也纵横纷乱,连一句像样的斥责都憋不出来。 他恨恨地哼了声,一拂袖转身离去。 等悬黎抬头时,只看到门闼洞开,像一轮红日高悬在渺茫的扶桑。 宦者在她身边一拜,“娘子,请随奴婢来罢。” 此时风定,两段素罗带如相追逐的灵鹊,飘飘然落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