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 你一直清楚你师尊是什么。对此,你从未怀疑。 因此,雪停那天有个老头站在庭院里,大声嚷嚷左慈是怪物、妖孽之类,你才会走过去,拔出长刀,翻手削掉了他的脑袋,白花花的人头带着稀疏的几根头发滚在雪地里,红色的液体像煮沸的热汤一样涌出来,溅脏了你的礼服,银绸上绣着家徽的纹路,从成立至今,一如既往地沾满了鲜血。 放他妈的屁。 你冲人群说。 太阳下个个面色惨白,分家的小孩吓哭了,头发乱得好似鸟窝,他或许还不知道眼前身首分离的画面代表着什么,只是大人们竭力维持的沉默,让他难以承受。 你走上台,喝下了那杯象征家主之位的酒。人声鼎沸。 左慈在远处,至纯的日光披在身上,白发泛着有些令人眩目的光,五官在强光下几近透明,你看不清,可你知道,这样的美丽绝不属于人类。 1 你年纪还小时,左慈常在夜里回来,下午出去,身边围不爱说话的大人,似乎除你之外谁都见过他处理叛徒的场面,传闻中,左慈嫌惨叫声太吵,便先割掉叛徒的舌头,嫌人血太脏,而每次都穿着雨衣,他不愿看见谁痛苦,索性剜去对方的眼珠。你抓住保姆的围裙,问她这些事是不是真的? 她往往逗你说,家主最讨厌不睡觉的小孩,会剁掉小孩的脑袋,泡汤吃。 这时,左慈夹着枕头和故事书进来,仆人纷纷离开,他银色的长发别在耳后,发梢被你薅得毛躁。枕在左慈的手臂上,你甚至能听见他喉咙发声引起的胸腔震动。 不久后,那位保姆的儿子被人从仓库揪出来,他甚至都还没从倒卖存货这门生意里赚到太多钱。左慈处置了他,保姆也销声匿迹,有流言说,保姆收了主家的一大笔钱,代价是将儿子作为祭祀的食物。 “食物?”你看向给你梳头的女佣。“谁吃?” 年轻的女佣讪笑了几下,将你上身转回去,镜子里只有少女们灵巧的手指,与你稚嫩的脸庞。之后,没人会在与你共处一室时闲聊。 2 这件事情之后过了几年,你短暂地受梦魇困扰:一只皮毛雪白的怪兽,匍匐在一具形似人类的躯体,你离它越近,就越能看清怪兽的长相——四肢修长,皮肤白皙,整张脸都埋在剖开的腹腔,当怪兽抬起头,你们四目相对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立即淹没了你,深红温暖的河水急速上涨,淹过你的肚脐,很快漫上胸口。 在气息即将与河水接触的一瞬间,你在一阵咳喘中惊醒,晨光温拂着额头,你拉开被子,看见洁白的床单上一片血红。 你惊慌失措,跑上露台,左慈正在花园里喂鸟,日光拂在他的的脸上,碧瞳澄亮透明,睫毛柔软地投下阴影。他听见动静,朝你微微眯起眼。还好,师尊仍是原来的模样,你松开了攥着的指头,但同时,又感到全身的血液与水分正被太阳徐徐烘干。 白鸟在笼里跳来跳去,左慈把饲料交给佣人,带你回到室内。你因为持续的流血笃定自己会死,左慈说不是那样的,这只是生理期,并非受了伤。你说你梦见师尊变成雪白的怪物在吃你的肚子,让正在清洁地面的佣人惊恐不已。左慈顿了顿,让佣人在睡前准备止痛药给你,这样肚子便不会疼了。 其实你唯一睡得安稳的时期,也只有幼时,左慈会给你讲睡前故事的那段日子。你开始来月经后,悄悄问过喜欢混迹在女人堆里的葛洪:为何师尊有时不愿同呆我在一个屋子里? 他笑眯眯地冲你眨眼:你血液对他很有诱惑力,你没听过吗?家主会吃人的! 你知道他在骗你,所以一点儿也没感到害怕。左慈身上有好闻的冷香,你很小很小,不懂得像成年人那样掩饰喜恶的时候,会站在师尊路过的地方,嗅寻暂留的发香。 听说年轻的女佣们会偷藏家主的相片,对她们而言,死于左慈齿间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似乎也是那样想的。 从小照顾你的史子渺则说,好孩子,那只是因为你长大了。 3 你真如史子渺说的那样长大了一些,个子高挑了一些,心绪总是飘浮不宁。好多个傍晚,你都被困在书桌前解数学题。天色将晚,左慈穿过楼下的花园回来,那个因为常来,就自以为和你关系不错的家教看着他们说:左君一定又使唤手下去杀人了。 园子外头,几个年轻的打手将就雨水清洗手枪,马上被喝止了。 “这样暴戾的人怎么能当家主呢?”家教故作担忧。 “不好意思,我们是黑帮,不是福利院。”你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仍很难将左慈与流言里的暴君联系在一起,你见过他在湖边的屋子里开会的样子,高层们会提着酒瓶聚在那间木屋,点燃壁炉,窗户里整夜地亮着灯,时不时爆发出很唬人的大笑声。 你就是趴在那几扇结霜的窗户上偷看的,你师尊不饮酒,且禁止所有人吸烟,他个子很高,坐在房间的中心,开口说话时没人敢吱声。在几乎整场会议中,若无特别的需要,左慈的目光不落在任何人身上,他要么支着脑袋看文件,要么望着窗外的湖水发呆,无论房间里在为多要紧的事件争执,他也总是一副漠不关心、心事重重的神情。 当有谁在会议上提及“杀人”这个词,你师尊的面容总是看起来很阴郁。 源于他的阴郁,你在赶历史课作业时,看见那些佛像的照片,就会想起会议室里,百叶窗折叠了阳光,光线零碎落在头发上的左慈,秀丽眉眼在暗光下近似悲悯。但读到饿死在荒庙里的流民时,你不禁感慨佛祖也没那么慈悲。 或许有一天你会代替他,因为他明显对眼前的、手中掌握着的,和他所代表的位置本身不感兴趣,木屋里那些吵闹的家伙对此根本毫无察觉。 4 家教走前留了作业,你翻着习题集,漫不经心地在知识点底下划线。左慈回来了,佣人们行礼的声音穿过走廊的墙壁。他来不及脱衣服,就将一束百合花搁在你的桌上,发丝从大衣的领口滑出,温柔地擦过你的手臂。你仓皇躲了一下,祈祷没有被他发现。 “今日过什么节日?外头的年轻人都在送花,我和左君在餐厅等人,一个女孩儿送给我们的。”葛洪随左慈一起进来,过来揉了揉你的脑袋,热情地说晚上好呀,我的长发公主。 左慈将你被揉乱的头发抚平,对你说:“不是送的,是买的,花店里只剩这品种了,如果不喜欢,让佣人拿到楼下客厅去吧。” 你在饭前接了半瓶水,剪掉多余的花茎,将百合插进花瓶。你在包装纸里发现一张卡片,上面写的是“节日快乐”。 晚上你和左慈窝在阁楼上看电影,影片里的吸血鬼高大、英俊,苍白且绅士,皮肤在太阳底下闪着钻石似的光,你看向左慈,没头没尾地问他:如果师尊是吸血鬼的话,会比我多活很多年吗? 左慈把勺子里吹凉的热牛奶递给你,问:吸血鬼?今年万圣节想扮这个吗? 你靠过去,轻啄了一下他的脸:师尊,也祝你情人节快乐。 他脸上的神色,即刻从沉思变成了愕然,你当然可以拿“小时候不是经常这么做吗”、“亲人间也可以表达爱意呀”之类的理由掩盖过去,可你仍小小地期盼,左慈会因此发怒、感到难堪,或者像受惊的鸵鸟一样害羞。 你那时年纪还小,左慈对你没动过别的心思,就连那束花,也是在葛洪的撺掇下买的,后者认为被关在家里做作业的你是实打实的倒霉蛋。 不过,百合是他自己挑的。葛洪向你热心揭发。他还说你师尊一进花店,就目不斜视地往放百合的架子冲过去了。 你此前对百合并没有表现过怎样特殊的喜爱,但因是左慈送的,这束花被摆放在离你的床最近的地方,直到你把一杯佣人接来的水倒进花瓶,那天夜里,花朵枯萎了,左慈处置了那个佣人,你为此难过了一阵,不单单为那几支百合,还有误食了你桌上下午茶点而去世的小兔、总是需要确认安全的水和食物,那些你以为能成为朋友的佣人,尽数带着各种目的接近你,接着背刺你。有一回你不听劝阻,喝下一瓶未经检查的饮料,等医生来的过程中,你问左慈,他们都说我做错了,可我只是想看看有谁对我真心,有什么不对? 左慈抚了抚你的头,他说没事的,这世上没有人不渴望真心,没有它,便和行尸走rou没有区别。但他还说,你还有很多时光,不必强求真心。最后,他说以后他会替你试毒,只要由他递给你的,都可放心。 你想问,这是否说明了师尊的真心呢?可医生来了,问题只好像花朵一样腐烂在肚子里了。 5 成年后,你就不大爱和宅子里的佣人们呆在一起了,家族里的其他高层在你身边安插了太多眼线,像路过荒草地后腿裤子上的鬼针草那样摘不干净,另一方面,你不想再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去了解左慈了,尤其在那个嘴碎的手下被你揍了一顿后,也很少有人敢在你面前谈论家主的话题。 接到左慈的电话时,你正带着两个小弟在码头点货,其中一个说,大小姐明年就二十了,家主一定也催大小姐快结婚了吧。被你一脚踹进海里。另一个把他的外套借给你,举着的伞总是微微偏斜,使他自己淋湿了肩膀。 不明原因的偏袒同样令你反感,你接过伞,独自朝停车场走去。最近要处理一个出逃多年的叛徒,左慈这段时间不在主家,他提醒你万事小心,若要出门,随行的保镖数量会增加到六人。 “六个是不是太夸张了?”小弟从海里爬起来后说。 你不置可否,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他电话里知会你的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但你还是查到了叛徒窝藏的地点,家族计划下周末行动,你却在当天晚上就带人溜进了城南的夜店——垄断这片区域大麻交易的一帮加拿大人开了这家俱乐部,为了某种利益,也会暂时庇护被各个势力逼到悬崖上的叛徒。你对形势的判断不如左慈老练,结果可想而知,叛徒提前得知了集团的行动,不仅让你闯了空门,还引来了警察。被扭送进警车的队伍里,你名列首位,连藏在身上的手枪也被收走。 那个平时对你倍加关心的小兄弟,在警力无暇顾及的街尾,仅远眺了你一眼,便跳上叛徒的车扬长而去。 后半夜,家族的人来接你,一从警局出来,你就将那件外套脱下来跺了两脚,接着丢进垃圾桶。一辆豪华轿车低调地停在巷口,窗户紧闭,你意识到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人正坐在车内。 你以为他不会在这几天回来的,但司机已拉开门,也只能硬着头皮往车里钻。 6 路灯的光线簌簌滑过车顶,夜风大呼小叫地抚着你的脸。被背叛的滋味并不好受,你抱着胳膊,头偏向窗外,不发一言。左慈看着你,用那双一贯沉静的眼睛,只不过因你此时的心境,这样的目光反倒让你觉得烦恼。 你抢在他之前开口:左君不用指责我,我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后果我自己会承担。 左慈眉头微动,你撂下狠话后便自暴自弃地闭了眼,想起家族里的老家伙们说你和那懦弱的母亲长得越来越像,她死得挺早,你估计也活不了多久,心中越发烦躁。 “我从未想过责怪你,只不过是个拿钱款中饱私囊的小角色,如今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他跑了也无妨。”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 你诧异看向他,听见他又说:“我只怕他走投无路时,会用极端的手段……还好,你一切平安。” 为了安抚你,左慈浅浅地笑了,白皙的脸上出现一些无伤大雅的褶皱,轻微扇动的睫毛也显温柔。 “你还是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会保护你不受伤。” 你红了脸,支支吾吾不知回了什么,不及深思那句“你还是你”其后有什么深意,视线和那双惊人美丽的绿眸一对上,立即触电似地躲开了。 好危险。你默默冲着车窗倒映上的自己说,又突然想到白天在海边,小弟说起自己结婚的事,此时借着玻璃上的倒影偷看左慈的手掌,你的心跳忽然快起来,回过头时,他也正好抬头,趁他转移视线前要说些什么呢?你在心中逼问着自己,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声尖锐的急刹声,你重心一斜,撞向前座的椅背,若没有左慈接住你,恐怕当场就要脑浆四溅。紧接着,耳边砰砰地炸个不停,左慈将你的身子压低,抱着你躲在主驾驶位后面。挡风玻璃很快全碎了,笨重的豪华轿车简直是个活靶子,子弹从四面八方嗖嗖嗖地飞进来,把座椅打得像莲蓬。 你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怎么回事?是那个叛徒搞的鬼吗?” “被包围了,不过人不多。”左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刚才的刹车使车厢里的所有东西都撞上了车顶,中枪的司机歪倒在驾驶座上,碎玻璃渣扑了他一身。 “师尊,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一个人处于极度恐惧的时刻,是不会发现自己嗓音里的哭声的,正如此刻的你。左慈的指头落在你额头上,平静地理了理你的额发。 “没关系,”他说,“我们会按时到家的。”在此之前,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眼前混乱的场面,于他来说,好似已见过成百上千次。 左慈伸出手,在狭窄的空间里划下阵法,碧眸幽然发着暗光,发丝微微浮动,你想起记忆里似曾相识的画面,同时,透过破败的车窗,你看见一辆来不及停下的重型卡车正飞速冲来。 你护住他,伸出手,朝卡车的方向前倾,这番阻挡怎会有用?你的身体被瞬间压瘪的车门压碎,同一瞬间,你失去意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