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感受到他强烈的偏执与阴狠，坐于他床前矮凳上的我兀自起身，距他远一点后站定。 我从未想过，师傅内心如此扭曲。 他回过神，像是预感到我会如此反应，竟是坦然一笑。 既然他选择告诉她事实，就该做好被人厌恶的准备，不是嘛。 “我恨你父亲，所以我让他亡妻丧女，家宅不宁；我恨自己痛失所爱，道德败坏，所以上天让我走火入魔，功力净失。但是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顾铮惨淡一笑，“就算你现在取我性命，我亦欣然接受。” 早早解脱，不知还能否找到，那个他心爱的女子。他还在幻想。 “我将你夺走，却对你不闻不问，想着若是折磨死了倒也活该；我曾无数次想杀了你，可你愈大愈像她，我没能下得了手。”他手指微卷，捻了捻已经消失的触感，“可你非但没死，还愈挫愈强，渐渐站稳自己的脚跟。你同她很像：你们拥有相似的样貌，一样的美丽。但又不同，她不具备你身上的坚韧与恒心，你没有她的俏皮与妩媚。到底，是不同的。”从她九岁拿起紫菱剑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将人区分了，只是偶尔，也会犯糊涂而已。 是啊，本就是两个人，谁又能成谁的替身呢。 见我一言不发，他自顾自又说了起来： “这些话，我本想带去说与她听，告诉她：你的女儿很好，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一个修仙奇才，没人能欺负得了她，会与志同道合之人白头到老。” 可世事，总难如愿。 “那日除魔，我曾无意中了姬无邪的舍命一击——噬心幻咒。本想他既已身死，那咒术定然对我无大碍。不成想，闭关时便发了难。” 他略停顿，似调整了心神，接着说： “幻境中，我看见你与离佑，在简陋的山洞中缠绵，欢爱的神色与她如出一辙。那一刻，你仿佛幻成了她，娇滴滴的妩媚，让我的心一下就慌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与另一个男人欲生欲死，用她一样的脸，我做不到！再次看到她舍我而去，我做不到！！” 他爱她的高贵清冷，亦爱她的风情万种。 他想，他是疯了。也不管她是谁与谁，只要是她都行！能站在她身边的，也只能是他！！ 杂念丛生，孽障骤起！！！ ……原来，事情始末，竟是如此！ 原来，百年来，我竟无名无姓！ 原来，师傅收我为徒，又将我丢给卢虞，是让我自生自灭。 原来，师傅对我种种好，都来自他的报复，都是假象。 原来如此。 好，真好，真是好得很。 明明隐藏了这么多年，为何不继续隐瞒下去。忽然想起告诉我了？是在为我着想？ 不！ 他是个小人，是个胆小鬼。他只是想给自己救赎，将仇恨丢给别人，自己一身轻罢了！ 真不知，我是该庆幸，母亲有个爱她入骨的男人？还是该心疼自己，飘飘悠悠孑然一身？ 我没有接他的话。 知道他一切都好，我此行的目的便达成了，只是往后还会不会再见，我想估计是不能了。 他毁我圆满家庭，他授我立世之能，如此便两清。 “沐……”他叫沐儿已成习惯，如今再唤，却迟迟开不了口，“你去哪儿？” 是啊，我去哪儿？现在师傅不是师傅，师兄不是师兄，清风派已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出了阁楼，远远便看见卢虞携顾若馨朝我走来。 晨光柔和，竹影婆娑。男子一身竹青，白带飘逸，似竹中君子；女子娇若粉桃，双髻灵动，如花中精灵。 真是般配！ 也许是风沙吹进来眼睛，令我的本就又些难受的眼眶突然酸涩起来，竟一下子模糊了视线。他们在泪光中相交，心又被这一幕刺痛。 我慌忙仰头转身，捂着心口，捏诀逃离。心绪难平，恍然间我发觉，自己竟迷了路。 迷路也好，省得被人瞧见我此刻的狼狈，我也不用再装做若无其事，那高高在上的模样。 我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地上。看蓝蓝的天，看白白的云，听轻轻的风，闻淡淡的香。 香？ 我扯下脖子上的丝巾，指尖略夹，让它在风中飘了一会儿，随后将它放了。得到自由的它，快乐的与风起舞。 是了，自由。 我即失去了一切，但我却得到了自由。 我不再漫无目的瞎逛，回到落雪苑，采薇在看我留给她的书，白君心在玩跳房子。 只是我施了隐身术，她们看不见我。 那些书都是珍藏的孤本，我由浅至深做了分类，若实在学不会，也能拿出去，卖个高价。 君心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古灵精怪，肆意活泼，只不过身旁多了个谦让着她的人——一只小跟屁虫。 而我，就是来找这只跟屁虫的。 在他离开落雪苑的半道上，我将人截下： “这是你哥哥的仙宠，替我转交给他。” 萧云逸未接，反倒打量起人来。 这小孩，别看着年纪小，脑子却活络。 不等他猜出我的意图： “你的七花针可真厉害，我觉得小君应该对你这针有兴趣，不如～” 蛇打七寸，擒贼擒王。 这不，没等我说完，小孩哥便急忙答应，将东西交还。 想起萧圣炎那日的萎靡颓废，那种姿态并不属于他，他就该一直阳光正直，热烈真诚。我就，不去叨扰了。 其实，我的顾虑，完全是多余。他们一行，不知何时早就已经走了。如今的倚思方，只住着苍祁一行。 上午悦姬交给我的那块令牌，我想了想，像丝巾那样随意丢弃不行，还是还回去比较合适。 我静候在萧圣严曾住过，而今人去房空的屋内，观察着对面，等待时机，好将东西悄无声息的放回去。 只见那边桌上的饭菜已摆好，只是主人家迟迟未动筷子。他撑着头，食指叩在轮椅上，咚咚做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悦姬上前说饭菜已经冷了，那人似没听见，不为所动。约莫又等了一炷香，终是同意将它们全部撤下。 自始至终，他都未动筷，满满一大桌子菜，倒是浪费了。 按惯例，悦姬打来大半桶水，将她家主子的脚放入药汤之中，挽袖替他按摩。 他一个倾身，低声嘟哝两句，随后半躺着，享受美人的伺候。 （复用……） 复用？什么复用？ 我只听见这两个字，我不明所以。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原来，原先我所见的按摩，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 悦姬跪坐在他跟前，背对着我，我只能看清她耸动的身姿，通红的耳廓，和苍祁敞胸眯眼的神情。就算看不真切，我亦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呵～呵呵～～我捂住嘴，险些笑出声来。 我发现，我可能是这世上最可笑之人。 养育情，师恩情，转念却能成仇；情投意合，亦能同他人拜天地，入洞房；前一刻说只要我选都在的人，下一刻了无声息就走了；那个恨不能将我揉进骨子里的男人，面对来自其他女人的殷情也能欣然享受。 呵！呵呵，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将东西随意放在厢房里，挥袖离去。 好与不好，重不重要，都随他去吧，最后与我何相干。 我飞出山门，忍不住回望，至此： 我不再是楚语沐，不是圆若真人的弟子，亦不是清风派的人。我没有师兄师弟师妹，没有修仙同僚道友。我不参与世间纷争，也没有任何感情纠葛。该还的已清，该收的我也不屑得要了。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顾若馨竟也鬼鬼祟祟出来了。我扫视一眼，却不见那人踪影。 刀眼飞视，见我披星戴月，她也不问缘由。 可能是已经猜到了吧。 顾若馨懒得多费口舌，说越多越容易出错。她将那轻飘飘的包裹丢出山门，扔到远处的草丛里，多看一眼都晦气，随后匆匆关上门。 他这是，借他人之手，同我道别吗？他将我夺来，亦将我送出，好似，情有可原呢！ 如此也好，往后，我只做自己，哭的笑的疯的闹的皆是我。 一个人逍遥自在，甚好，甚妙！ —————— 作者有话：第一版结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