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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五被人从流民街捡到格斗家行会的时候大概是第七灵灾结束以后的某年星三月,正好是仙人掌叶片汁水饱满的季节,行会长在向自己的学生们介绍新成员时依旧免不了自吹自擂,声称是自己慧眼独到,才能在低矮的废墟里一眼揪出适合行会培育的人才。他说这话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在他身边站着的这位灰头土脸的大个子,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翻来的破烂罩衫,粗糙的布料被尖角和尾巴顶出鼓包,唯一露出来的下颌上还附着一些淡黄色的蜥蜴般的鳞片。 如果你常出没于海关,热衷在各个行会之间徘徊,又或者和东阿尔迪纳德商会的伙计们有些来往,定能从这些显而易见的特征中想起来自奥萨德次大陆的某一种族。人们熙熙攘攘地围过来,递上手帕和水壶,询问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又是如何沦落到那条几乎快要荒废的流民街的,而被询问的那一方思绪已经不知滞怠在哪里,停顿了一会儿后才缓缓地接过水瓶。 "谢谢...谢谢......我知道入行会需要一些考核......"他的声音听上去比看上去年轻,沙哑——想也知道是因为缺水。"只是......这里有没有可以简单处理食材的地方?把烤仙人掌给哈蒙先生后...我还没有吃东西......" ...一股尴尬的沉默弥漫在成员们之间,时不时还能听见年轻小子们的沉不出气的嗤笑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同一个人...或许拳圣已经到了不在乎自己被大家当作零嘴下饭的年纪了,多一点欢声从来不是坏事,在这之后新来的青年已经被行会朴素实在的伙食俘获,但那份被哈蒙骗走的烤仙人掌叶仍然如同幽灵般,时不时地在酒桌和街道角落的闲谈声里冒出头,就着蓝霉奶酪干与高度酒被消化进食客的胃里。 ◎ 征五时常庆幸自己能在现在这样的时代下留在贸易发达的乌尔达哈,虽然刚进入行会还没过多久,钱袋里也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枚金币,但得了空闲他还是会专门跑到太阳服装店的对面坐下来,欣赏商铺的销售员挂出来的新款时装和布艺品,同时还不忘用拇指为自己口袋里数量恒定的金币反复打磨。年仅19岁的敖龙族男性已经可以长得很高,即便在人潮涌动的集市里也显眼得难以忽略,他的连击还不够利落干脆,在众多冒险者中仍然只能算是初新中的初新,不过天生可观的体格极大降低了他在某个阴暗街巷里遭遇地痞流氓的概率,只有熟悉他的师兄师姐们知道他现在还会在去仓库搬运备用品的时候撞到门框。比征五入会稍早一星期的两个青年甚至在这上面下了赌注:在灵三月之前,那个长犄角的后辈是否能学会弯腰进仓库将决定几张珍藏幻卡的去留,这场赌局的输赢最终由于行会长的介入化作了泡影,尽管再没有哪个门框或是谁的额头受伤,但失去"赌魂"的两位小师兄已经无心挂记了。 不过总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倒霉,也是在这个月末,三杉成功赶上了最后一批成熟的枇杷。"不会飞"的鞍囊里装着早就精心包装好的长颈骆rou干,乌尔达哈城内一如既往,放眼望去尽是流沙般的金色。萨纳兰的暑气正盛,街边的吊兰叶微微卷边,热浪细沙般迎面而来,他不由得扯松了自己的衣领。如果也能让自己的陆行鸟跟着一起就好了,但总归还是要讲城里的规矩,所幸高地之民一向体魄结实,一袋rou干和果子对三杉来说自然不在话下,在把不会飞留在陆行鸟房时他从管理员那儿买了一大把野菜,多添两个梅子,作为长途跋涉的犒劳。"好孩子。"临走时他揉了揉不会飞的头,那只大鸟乖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在认路上三杉算是好手,哪怕过了许多年也是一样,轻车熟路地去往旅馆订好房间后,他便很快摸到了格斗家行会的大门口,刚进门时擂台上两个面生的中原青年还在热身,小个子的拉拉菲尔族姑娘则坐在木箱上修理自己的指虎,年轻的铁匠与他擦身而过时险些把手里的铁锭摔出门口————从对方脸上的惊恐程度分析的话,三杉觉得那块铁锭至少要花掉一名普通冒险者一周的酬劳。 "哎!这不是我们的老熟人吗?" 他愣了愣,环顾四周,最后才恍然大悟般把头低下来,拉拉菲尔族的大姑娘气得直跺脚,圆鼓鼓的脸蛋都像蒸馏壶一样发热起来。 "抱歉抱歉,师姐,对不起,我没有看到......" "知道错就好!"师姐的腮帮像泄气的气球似的瘪了下去,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爽朗:"下次要是再这样我可要踩你的脚了!" 三杉愧疚地挠了挠头,蹲下身从满登登的背包里挑出一只大个枇杷递到对方手心里,末了又把手伸回口袋里,从底层摸出一份包好的rou干。"是伴手礼,"他把礼物递过去,"虽然不是什么顶级货品,不过以我的手艺来说这一批的质量还是很值得自豪的。" 师姐的目光在rou干和三杉之间摆渡了几个来回,最终无可奈何地笑着接下礼物。"谢谢你啦,真是的......背了这么多一定要累坏你和你的陆行鸟了吧。"她轻拍了拍棉麻布袋表面,踮起脚将礼物放在身侧的桌台上。"我和你一起发给大家吧,这么多让你一个人挨个送过去也很辛苦不是?"三杉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反正以他熟知的师姐的性格来说,要是真的再客气下去好受的绝不是他,分发谈不上是件轻松事,不过也不无乐趣:从打过无数次招呼的行会接待员,到人群里最面生的师弟,怀念的声音和面孔环绕着他,从不客气,但也永远回以热情,拥抱里带着些许热气和汗水的味道,每一次握手都带着十足力气紧紧攥住,好像生怕他觉得劲儿不够大似的。一圈转下来,三杉终于能摸到布袋的袋底了,对这次的准备的东西他很是得意,枇杷还剩下零星几个,他打算睡前就着夜色与蒸馏酒一同享用...............如果一切按照他原本的预想发展,本应该是这样的。 在他的脚尖即将踢到前面蹲坐着的庞然大物之前,他听到了计划破碎的声音。是新面孔,少见的种族,三杉第一次看到尖角和尾巴,表情就像他的同僚们当初一样,戴着兜帽的青年缩在独属于他的角落里,如果不凑近些看和杂物堆也没什么区别。“抱歉……我没注意到你,是新人?”三杉踉跄着往后退了退,犹豫是该伸手还是蹲下来,大概是察觉到了这份情绪,对方掀开兜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他鞠了一躬。 “是…是的,我刚加入行会不久,叫我征五就好。” 尚且稚嫩的、蹭着灰尘的脸,一对淡紫色的眼珠。这是三杉第一眼注意到的,接下来是掺着浅灰的亚麻色头发和千疮百孔的斗篷,年轻人看向他时惶恐的表情就像古物上迅速被新鲜空气氧化掉的彩漆。三杉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笑话了他一下。 “听上去…不,看上去也不像这边的人。”他伸手从剩下的货里挑了一个看上去状态还不错的枇杷摞在rou干上,并在递出去之前不露声色地在心中向它们道了个别。“收下这个吧,就算是见面礼了,我叫三杉,以前在这里学习过……也算是你的前辈吧。” 对方连连道谢,点头点得像个门铃,弄得三杉有些哭笑不得。“别这么客气,坐下来吃吧,还挺新鲜的,都是我挑的,质量有保证。”像自走人偶一般听话地,征五坐了下来,折下蒂部的绿叶细枝后把果实团在手里搓了搓,最后小口吃起来,淡色的汁水顺着果子的弧度滴落,洇湿了膝盖上的布料。三杉在他旁边坐下,索性摸出一块rou干,掰下来一块咀嚼着。 “你是哪儿的人?东方吗?怎么想来乌尔达哈的?” “嗯…具体来说是红玉海,”年轻人放下自己手里的枇杷,视线始终没有朝向他。“本来是背着家里人偷偷出来的,当时正好有货船在招工就去了,想着能赚些钱…也能在外见些世面……” “然后……遇到什么不测了吗?不然你应该也不会沦落到流民街…诈骗?还是人口贩卖……”三杉不由得来了些兴致,倒不是乐于去见他人的不幸,只是刨根问底的癖好很难轻易改变,又或者是一些更深的原因————他体内也有一部分来自东方的血统(光从名字来看也能猜出一二),所以自然而然地对着同样的出身怀抱热情。 “是海难……”对方唉唉叹气道:“还好我很擅长游泳……命是保住了,但随身的行李都丢了……等爬上岸边时已经身无分文了……如果不是行会的前辈们带我去办了冒险者的手续,现在我应该还留在弃石区吧……” “怪不得衣服都变成这副样子……”三杉下意识生出一股怜悯的心思,手掏进裤兜里摸了一把自己的钱包。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低着头继续讲着。 “其实之前辈们有找一些旧的给我试……不过都穿不上…”他顿了顿,像是提到什么难言之隐一般。“而且我也不想让大家为我额外破费……” “那你手里有多少?” 青年无言地从口袋里掏了一把,在三杉面前摊开手,换来又一轮沉默。 “总要留吃饭的钱,对吧?”他伸出食指,将几枚币子拨到征五手掌的边缘,敖龙族的体格的确不一般,连手掌都这么宽大,三杉一边想,一边又在心里默算着花销。“你才刚来行会,一般能接到的都是些赚得不多的小活…治疗药水是必要的,还有武器维护和住宿…嗯…那就剩这些。”原本就数量不多的金币很快只剩下一枚,征五看着手心里可怜的金币,脸上慢慢烧了起来。 “我买给你吧,趁早穿上新衣服才更有劲头修行不是吗?真这么介意的话等以后你赚够了钱以后再请我吃顿好的吧。” 还没等征五拒绝,三杉就拉住他冲出了行会的大门。市场大街上人潮涌动,谈话声和吆喝声混成一团,三杉靠着记忆走到防具商人的面前,在他二十出头初到乌尔达哈时,这地方就已经是囊中羞涩的冒险者和角斗士们布置行头的最佳选择。铁铠皮甲挂在老板身后,闪亮的价牌上数字清楚可见。征五往上瞄了一眼,便触电般地缩回视线,低下头盯着那些被分拣到低价区的衣物。 “这些可都是便宜结实的好货,看上哪件了没?”商贩一边热情招待,一边从衣服堆里抽出来一件抖了抖,那衣服在他手中恰好迎向太阳,从衣料上飘落的灰末像石英碎屑,闪烁几下后一眨眼又不见了。三杉顺着那阳光看过去,再次看向征五,年轻人的眼睛盯得笔直的,不知道是在看衣服还是在看灰尘。 “这衣服就只剩这一个尺码了,要不是这样也不至于这么便宜,我瞧着你这体格肯定能穿得上,要不要试试?” “让他试试看吧。”还没等征五拒绝,三杉敏锐地抢先开了口,适合敖龙族穿的衣服本就不多,如果穿着合身,趁早买下来也少费些时间……三杉往正在试衣服的征五身后瞟了一眼,那根细长的尾巴悠闲地摆动着,就如它的主人般。 “虽然大了一点,不过穿着挺舒服的吧,我看着挺适合的嘞!” 商贩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哈下腰从挎包里摸出一把皮尺,绕着青年的腰量一圈,得到尺寸后又把那尺子抻平了,贴着他的腿比量着。 “这尺寸的裤子倒是也有,就是多少会露些脚踝,要不要买一件?更合适的可是难找咯。” 三杉没多说,瞟着价牌上的数字摸了把口袋,数出些金币递给那商贩,两件衣服被商贩粗粝的大手娴熟地叠起来,热情地塞到征五的怀里。 “…谢谢……谢谢您…我会尽快回报您的……”青年低下了头,双臂虚抱着那身衣服,像是怕勒坏了似的,连那对颇具分量的尖角看着都温顺许多,三杉没忍住伸手过去,在他头顶上用力揉了揉。 “话说得还太早了,走吧,先和我去旅馆。” 三杉在沙钟旅亭住过很长一段日子,那时候还是学徒的他能选择的不多,一直是最小最旧的那一档房间,就算是这样,在当时那个窘迫的处境,那仍然是一间珍贵的容身之所,如今他也算是小有积蓄,再回到这里时便报复似的订了一间更大的房间:具备简单料理条件的厨房、还算宽敞的浴室、明亮的大扇窗子,以及足够他整个人舒展开的床铺*。天知道曾经他有多么执念于此,而且在这里小小奢侈一下也不会给他的储金带来更多负担。三杉放下他的背包,转身去书桌前翻找什么,他的后辈则仍然留在门口,站在偌大的客房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看看……哎,放哪儿了来着……哦——找到了。” 三杉欣喜地从抽屉里倒出一包颇有年头的针线夹,招呼征五过来。“把衣服给我吧,浴室在那边,你先去好好洗个澡,回来再穿上看看。”对方闷闷地答应下来,将衣服轻手放在他身边后走向浴室,没过多久水流声便倾泻而出,三杉远远地听到冲洗的声音,放下心着手去修改那条裤子的后腰。他在裁衣匠行会学过些针线活儿,谈不上出彩,但这几下足够让他在旅途中修补意外破损的衣物、背包什么的。不会有冒险者更爱给修理工交钱,除非他们对那位先生或是女士别有所图,当然,像是铁器、皮革这类麻烦又扎手的就要另算了。三杉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豁洞,估摸着那根细尾巴怎么也有足够空间摆动后才熟练地缝起针脚。时间总是这么恰到好处地留给他们情面,在三杉打上线结结束封边时,征五湿漉漉地穿着自己的衬衣,推开浴室门走出来,亚麻色的头发在胸口留下一道道长而窄的湿痕,看着比起洗澡更像是在大雨天里挨了一通浇。 “哟,洗完啦,怎么样,大房间感觉是不太一样吧?浴室是不是很宽敞?”三杉颇为得意地说着,把改好的衣服交给他。“穿上试试,我重新修改了一下,给你的尾巴留了点位置。”征五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认同他的哪句话,拿起衣服便又溜回浴室,过了几分钟才走了出来。 实在是廉价的衣服,虽然如此,征五穿上之后可比之前看着舒服多了,三杉起哄一样让他转个圈看看尾巴,他也乖乖听了话,细长的尾巴划出一个柔和的圆环,得体、利落。他很满意自己的手笔。 “刚好够尾巴活动的……谢谢您,三杉先生,您的手真巧……谢谢您一直这么不辞辛劳地帮我……” 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出的温度真诚得guntang,三杉欣然接受了他的道谢,眼神不知不觉投向征五的角后,被菱格玻璃窗割成小块的天空已经由橙红褪变成暗淡的浅蓝,映得那桌上的蒸馏酒瓶都镀上一层宝石般的色泽,三杉想起了他白日里那个小小的美愿。下酒的枇杷和rou干是没有了,但换来一个可以做伴的后辈,也不能算有什么缺憾。他从桌上取出高脚小盅,满上酒递向征五,对方顺应了他——虽有些犹豫——从背包里捧出一包有些掉渣的橡果饼干。 从那天起,几乎是默认一般,他和这东方来的小伙子绑在了一起,多了一个伴以后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在行会的训练下,征五的拳法稍稍有些进步,也能在冒险者行会那里领些任务,替人打打猎物跑跑腿赚点钱了。于是敖龙族青年的影子每每地出现在蓝玉大街市场中,向商贩们卖掉自己得到的那些作为报酬的,用不上的东西。现在他已经能住得起旅馆,而不是在行会的仓库门口打地铺了,如果接到一笔不错的单子,就连金库灵柩亭里最昂贵的兔形派他都愿意奢侈一回,和三杉一起享用(说来令人感动,他终于学会不再躲闪视线,而是正常地直视三杉,甚至每一个人了)。有的委托人会用防具或是武器作为报酬,因此征五的着装也总是令人揣摩不透,有时候蹩脚得要命,任谁看了都憋不住笑,有时候却偏偏还能显露出一点英俊的气魄,不过往往在得到其他更加结实合身的护甲或是指虎后,征五就会变卖掉自己原来装备着的那件,哪怕新的这身看上去格外…纯朴,他也毫不介意。旅馆的小房间装不下那么多防具和武器,何况他们并不是价值不菲,换点金币对于不怎么宽裕、只能勉勉强强长住在旅馆的年轻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那身最初的,送给他的衣服,是不是也被这样处理掉了呢?偶尔看到征五不断更迭的滑稽造型,三杉也忍不住会想起那套衣服,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对这样一件事耿耿于怀还是显得太过小气,酒水很快会消解这些,挥散的汗液也是,热身之后乖巧的后辈把晒得干爽的毛巾递过来,三杉便把一切琐碎的都用它擦去了。他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变化着,征五出现在行会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见到时也像他人一般,脱离了最初的影子,一开始还算白净的脸如今已经变成麦子般的色泽了。一位爱吃的师哥笑话他像晾干了的腌rou,他也不知道反驳,只是一边傻笑一边问那腌rou的滋味如何。三杉说真想吃的话不如有空一起去市场买些来尝尝,他又摆摆手拒绝,说是最近还有很多活儿要做。三杉恍然想起来,的确,在这段时间里即使在行会之外,他也越来越见不着征五的人影了。 “你最近去哪儿了?” 这问题三杉早就想问,终于逮到这小子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金库灵柩亭门口才让它得以溜出口。灰头土脸、喘着粗气的征五穿着件灰扑扑的旧开衫,想也知道是哪个没良心的雇主拿来当报酬甩给他的,他手里还提着一个被草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似乎分量不小。看见三杉后的征五像是被抓包的小混混一样,脸上虽然无辜,但身子远没有刚刚那般放松。 “我……我……就是做点工作。” 征五把那坨布料旮瘩似的东西放在膝盖上,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一样,脑袋始终低着,也不清楚是累了还是在逃避三杉的眼睛。 “真的吗?那你拿着的是什么?” 征五霎时露出落败般的表情,真是直白、迅速,比刚刚那副硬逞强的样子实在好太多了。三杉忍不住在心里暗爽了一下。 “……是娜娜莫南瓜…听说这个很好吃……”他心虚似的擦了一把汗,擦完自己又从腰包抽出另一条毛巾,解开层叠的布料把那只来之不易的南瓜也擦了个遍,好像怕自己给它弄脏似的,最后郑重其事地递向他。“我在菜园工作了几天……这个是报酬。” 新鲜的,深黄色的南瓜,表面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三杉小心翼翼地捧住那个南瓜。工作了几天?不可能,这小子消失了可不止一个星期,想到这儿他又觉得这南瓜分外沉重,又把南瓜推回青年的怀里。“我不能收,这个不好买吧,都是有钱人们抢着要的……” “我知道,可是我听说三杉先生是行会的大家里最会做饭的人……”征五可怜地望着他。“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南瓜能被最适合的人料理。” 三杉盯着他的脸,年轻,天真,笼罩在萨纳兰浓墨重彩的金色黄昏与厚云的阴影里,他蓦然感到一种被拿捏住的无力…“好吧……好吧。”三杉妥协了。“也许你会喜欢南瓜布丁?总之到时候一定要尝尝我做的。”征五随着他的话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橘黄色般的笑容。 那只南瓜被两人放在三杉的厨房案台上。三杉在商铺上挑了半天,如愿买到一罐质量不错的农家奶酪,并请求好心的老板娘留下一瓶第二天早晨送来的最新鲜的水牛乳。在这份布丁上他几乎用尽自己的手艺,把所有材料尽可能地细致搅碎、混合、厨房里香甜的热气徐徐飘散,弄得他迷了眼睛。三杉推开了窗子,干燥的空气袭来,温吞地卷碎了它。那个南瓜布丁成为前后辈两人在这一间旅室中独独享有的一份甘甜。三杉特意做了一层焦糖壳覆在布丁表面,斑驳焦黄的,衬着柔软的布丁看上去别样好看,特别是用小叉敲碎那薄壳时,征五惊讶的眼神更让他多添了份乐趣。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三杉先生为什么要回到乌尔达哈。”年轻人收敛着自己的吃相,细细咽下布丁后向他询问。三杉被这问题弄得愣住了,手上却仍未停下活,从大壶里倒出来杯橙汁递给他。 “啊…嗯……你也知道,在阿拉米格搞营生肯定不如来著名的商贸之都好做,虽然现在是和平了,但经济上还是在起步阶段……”说到一半他自己也渴了,举起杯子喝了一口,三杉屋里杯子不多,这玩意儿原来是拿来装麦酒的,弄得橙汁的果香里也混入酒气。“我想着再多赚些钱,也定期给父母寄些,要是运气好能接些肥差,钱够了也能做门小生意……然后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望向窗外盯着那被花窗定格的蓝色陷入了思绪之中。 “等到那时我再回到阿拉米格吧,好好照顾我的家人…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征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对浅紫色害他隐隐发慌。是觉得他说的话太幼稚了吗?三杉本想直接问出来,对方在这时又开了口。 “既然这样…那我和三杉先生一起攒钱吧?每天监督开销…之类的……本来就要攒些,一起的话也不会显得那么辛苦了吧…” 很好的建议,且并非他先前所想,三杉松了口气,有个人陪着他更有动力,因此答应时也是轻巧痛快。十多年的经验让他做起这行来轻松不少,在教团修行的经历使他掌握着些许武僧的技艺,借着这个身份,他能接到的活总归能好上些许,但护卫这类工作也不是每回都能落到他头上,为了赚钱一些偏门的活儿也不能落下,比如有一次他不得不去绑架脾气暴躁的山羊送去商队提供运力,那玩意儿脾气老大,劲儿又足,要不是三杉一向灵活怕是要被踢上狠狠一脚。还有一次他被委托去找一件不方便让恒辉队知道的东西,谈不上是犯法,酬金相当高昂,过程也算顺利,但那几天晚上他做梦都不太踏实。工作结束后他和征五一起去市场买些晚餐,一般都是征五回来的更早,会提前跑去市场看看有没有便宜的治疗药水出售,买回来后便和他平摊价钱。干这一行屯药水是在所难免,至于强化药之类的就有些太奢侈了。三杉其实也喜欢跟他一起去,市场一个特别的魅力之处就在于,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以超低价拿到哪个炼金术士做的次品药水、实惠划算常用于日常生活的元素水晶、还是美食商人收摊前还没卖出的贱价食材。节约是穷人的美德,这话在征五身上可以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偶尔三杉也觉得他们大可不用节俭到这种地步:第一点,他不是个人到中年却口袋溜光的败家子;第二点,上次征五买来的那个特价面包实在难吃得令人发指。他向征五说明了自己的主张,征五也委委屈屈地同意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前辈还偷偷藏下第三个理由:三杉实在不习惯那种被小辈照顾着的感觉,尽管这份体贴让人欣喜,但同时也让他为自己感到害臊。为了安抚失落的征五,三杉最终还是憋出来一个主意。 “要不……干脆我们俩租同一间客房住吧,我们都能节省些开支,这房间虽然什么都挺宽敞,但硬要勉强你过来大概也是不方便的……一起搬出来换间适合两人同住的房间如何?虽然可能比这间多少贵点,但平摊的话…” “不,就这间吧。”征五的声音比他以往所听到的更加干脆,他怔怔抬头看向那青年,麦色的脸颊在他的视线下逐渐透出橙红。“不…我…我只是很喜欢这间客房,在这儿有那么多和三杉先生的回忆…我舍不得离开…而且我可以睡在地上…” “可是…唉,算了,也好,但我不想你睡在地板上,起夜的时候我说不定会踩到你。”对方这么坦诚他反而有些害臊了,三杉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嘴上则熟练地岔开话题。“我去帮你搬家吧,然后去退了你的那间房。” 搬家的过程出奇的顺利,敖龙族小伙的客房干净得令人咋舌,东西少得可怜,除了需要打包衣物和收纳武器之外几乎再没什么活,三杉打开衣柜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打算包进裹布里,灰色的棉布斗篷皱皱巴巴地挂在衣架上,看着就像个不擅长晾衣的人造出的手笔,干活穿的亚麻衬衫还算工整点,这倒是令人庆幸。他一直收拾到最下面,看见一叠还算平整的衣服,俨然就是当初自己亲手改过的那身,叠的手法不怎么熟练,倒显得有些邋遢。三杉哑然一笑,将这两件抖去灰尘,打算一会儿铺开重新叠一遍,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掉在他的脚面上,他蹲下来,捡起那包裹着什么的麻布小袋闻了闻,干枯的薰衣草香味就着衣柜的木头味慢慢涌入他的鼻腔。三杉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了征五抱着娜娜莫南瓜坐在酒馆门口歇脚的那天,他匆匆把衣物都收拾好,叫搬运完厨具的征五回来和他去一趟市场买些火属性碎晶和面粉,假装一切寻常。 同住确实不是个坏决定,除了平摊下来便宜不少的房费以外,征五和他的作息习惯也出奇地合得来,甚至可以说是锦上添花:洗澡时间正好错开,睡品还算可以,不会打呼噜或者发出奇怪的声响,那对看似沉重的角更是从来没不幸地戳中他。征五总是自动自觉地做好清洁工作,偶尔还会抢走他要干的那份,再加上晚上做饭时常会伸来的援手以及吃他做的菜时脸上满溢的笑容,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同住也放大了他曾经并没有过多关注的细处:生活之中无论多小的事,征五都毫不吝惜地呈上自己的夸奖,这令三杉心底那份小小的虚荣被拿捏得相当舒坦。 不过一切倒也不是十全十美,这孩子也会做出些让他匪夷所思的事。出门时征五不知从哪儿买了两个用旧了的枕头,自己回来旅馆洗了一遍,又挂在阳台上暴晒一整个白天,那两个寒碜东西经过这么一番打理后看着倒是有模有样,附着着一股同乌尔达哈的日光般灼热、干燥的味道。三杉问他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枕头,还是别人用过的二手货。在这方面他一直有洁癖,哪怕再窘迫的时候也不愿改变。征五说他睡觉喜欢抱着东西,被枕头包围时睡得就更好了,而且二手的便宜,洗洗晒晒一样能用,何况在乌尔达哈永远不愁没太阳晒。话虽如此,三杉还是不太能接受那俩二手枕头,但深夜的半梦半醒时他也会想,要是自己也把枕头被褥什么的放在基拉巴尼亚的日头底下晒久些,是不是现在也还能闻到家乡的味道呢?转眼翻了个身,他模糊地看见一个枕头瘪瘪地竖在他和征五之间。征五睡觉不怎么太老实,枕头时不时掉到地上,有时候被丢到他身上,不过吵不醒他,也自然算不上是麻烦。三杉不知怎么突然想凑近点,只离那二手枕头近一点,他抽了抽鼻子,浣洗过的枕头已经没了刚放在床上时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敖龙族青年身上那种说不清楚但并不糟糕的气味。啊,是的。三杉重新翻回原来的位置,用左半边脸蹭了蹭枕面的绒毛。无论晒多少次,它们终归会变回同一种味道。那天梦里他梦见了家乡,紫色的野花散发着令人怀念的植物草香,油彩般浓郁的蓝天之下是层层叠叠赤白交融的山石,他的后辈站在树下,似乎已经长了几岁,个子更挺拔些,脸上也已经留下日光长时间照耀的焦斑。他身上穿着用阿拉米格纤维布做的立领布衫,手边放着农具和用旧的水壶,稳重、安静。那对尖角和尾巴无论如何看上去都格格不入,却又沁没进这些色彩之间了。别来这儿做农户啊,三杉忍不住苦笑起来,要么留在乌尔达哈,继续干着行会的单子,攒够钱了一起开间小铺子也好…要是真爱种南瓜,去拉诺西亚也有的是肥沃的土地可以耕种,大农庄永远欢迎热爱劳动的年轻人们,而在这阿拉米格种地可不是什么好营生…不。三杉猛然觉出这之中某些平静的荒唐:在这梦里,该计较的不是未来的行当,而是那孩子…他怎么该在自己梦中。大梦初醒,他从被褥里慌慌起身,旁边一个枕头七歪八斜地竖在床中央,征五平躺在离他不远处,淡紫色的眼珠子眨着,模糊的睡意仍未散去。 “…你怎么醒着的?”平缓片刻,三杉开了口,很快又开始后悔,怎么醒的?多半还是被自己吵醒,但对方却否定了他。 “今天睡不太踏实,或许是睡前吃了太多……”年轻人羞愧似的摸了摸肚子,他想起来晚上那顿栗鼠rou排,征五确实吃得比平时多些,再看看现在他这副窘迫的样子,三杉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起来。 “至少…下次你就知道就算再爱吃也要控制食量了。” 征五点了点头,侧脸过去看向他。 “刚刚是做了什么噩梦吗?您醒来时好像被吓得不轻。” 三言两语而已,却字字敲在三杉的心口,他摇了摇头,犹豫之下只给了征五半个答案。 “不是噩梦,我只是梦见未来我回到家乡的场景了……” “啊…您说过,很漂亮的地方。” “嗯…” “…其实睡不着的这段时间,我也在想家里的…过去的事。”征五把身子凑得近了点,揪起那只歪躺着的枕头抱进怀里。“三杉先生想家了吗?” “没什么…不,也不是不想…但…” 但他愧于说出梦中所见。夜晚和深梦太容易摆弄一个人脆弱幼稚的一面,好在征五对他并不穷追猛打,只是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他,安慰似的,三杉索性转过身,面对着他。 "你呢,都想了什么?能告诉我吗?有些时候憋在心里倒不如讲出来更痛快。" 征五半张了张嘴,又一次低下头,他想事时总比外表上所展现的气质要更傻一些,过了有一会儿,他总算开了口。 "是我很小的时候的事。" "那时候我会偷偷带着纸笔去碧甲族的商铺...把我惦记着的小零碎的价格和名字记下来......像是远东传过来的画本子、jiejie喜欢的樱花头花、一整袋鼓鼓的金平糖之类的......我有个小钱袋,藏在床底下的杂物箱里,给父亲帮工时偶尔得到的奖励都攒在那里,房间里只剩下我的时候我会把他们拿出来,整整一排铺在床上,算我究竟能买下来哪一件......哈哈,当时虽然一件也买不起,但每次重复这件事时我都一直期待着,真心相信自己有一天是一定能将他们随便哪个收入囊中的。" "不过现在已经找不回那种心情了,每次我掏出钱币时脑子里想的都是旅馆的费用和每日的饱腹......或许是我已经变得更加贪心了吧。我家附近有个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