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似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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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已死,死时轰动一时,待尸身被分殆尽,便也无人再在意那堆白骨是不是多了一块,也无人在意他这个王八蛋是不是还有什么念想。 其实无论刑部还是大理寺,临终关怀都比推事院强得多,哪怕是来俊臣,临刑前一天还是上了份好菜,问了句还有没有想见的人,想说的话。 来俊臣想了想,说想见丘神纪。 大理寺便着人去请了丘神纪,丘神纪本是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了的,但临了似又想起了什么,便又同意了。 他去了大理寺,却未去见那临刑的罪人。 大理寺一众官吏来来往往,他直奔那名动洛阳的白猫少卿的办公地,那处比这前厅要偏,也更静,院中还跪着个人。 这人他也有些微末印象,是小郡公的随身书吏,更是那匪首黑罗刹的亲兄弟。 看来今日这一趟是来对了,丘神纪心想,小郡公到底心软做不得恶人。 这恶人,还得他来做。 他迈步走进屋内,陈拾还跪在地上。 其实他已经跪了好几天了,从张言川被押进大理寺,他求过少卿,求过王七孙豹,连卢纳他也逮着机会见缝插针地求过,但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哥哥没得救了。 他也没得办法,他不想王七脑袋灵光,想不出办法,什么劫法场之类的他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胆子,只能在这跪着,谁劝也不起,不知是在求情,还是在求日后的心安。 李包不是没同他讲过其中利害,告诉他这人被放到大理寺是皇上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看大理寺的态度,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不保,可当陈拾抬起头和他说:“可…可那是俺哥啊…俺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喽”的时候,他终是于心不忍。 “猫爷,猫爷,俺求恁了,恁想想办法,恁是大官,脑子又好使……恁一定有办法救俺哥的对不对?” 我能有什么办法? 李包心想,我能保住性命都是机缘造化,这大理寺上下能保住性命已是阿弥陀佛,他一个李唐宗室,区区一个大理寺的少卿,他拿什么去救一个罪人匪首! 他只好装作看不见,没听到,只是心中的无力愧疚更添一分,今日丘神纪来,才算有个能诉委屈的人。 丘神纪如今卸了实职,自然不用再穿戴甲胄,只是一身云水色长袍,去了几分杀意,添了几分雅气。他对李包也是一向纵容,李包说,他便只听,手上煎了些茶汤出来晾在一边,待李包说到口渴,茶也刚好晾至刚好入口的温度。 委屈的白猫喝了口茶方想起:“你不是来看来俊臣的吗?” “若是为他,我便不会来了,”丘神纪道,“小郡公如今真的长大了,已经会想这许多。只是有些事小郡公到底是干不来的,也不适合做,所以丘某才会特意来此。” 他问李包:“小郡公,可否借刀一用?”许是怕李包担心,还特意补了一句道,“小郡公放心,我不要他性命,只是要他知难而退而已。” 李包想了想,觉得若是能叫陈拾不在为此事所困也好,才取出刀递到丘神纪手上,又嘱咐道:“他也是苦命人,莫伤他。” 丘神纪将刀拎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方起身走向院中,拉来门时还吓到了趴在上面偷听的王七和硬被王七拉来的孙豹,吓了二人一跳。 这二人丘神纪也有些印象,知道同大理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便也不多做理会,直至堂下,将刀握在手中,腕子稍一转动,一点寒光便晃了陈拾的眼。 “你想救黑罗刹?”他说,“我有法子。” 陈拾豁然睁大了眼睛,便听得上方的声音道:“你二人形貌一致,不若你便去牢中替他死吧。” 陈拾自是愿意的。 李包王七刚想出言制止,却又听得丘神纪说:“只是如此,你那兄长从此便要隐姓埋名再不得见于世人;你还得保证,这人不会再惹出事端,不然,刑部大理寺就要再受牵连。” “届时,可不会再有一场恰好的战事,来救他们。” “你可想好了?” 是要血亲兄长的性命,还是自己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和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陈拾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那就末有别的法子了吗?” 丘神纪道:“有。” “你若执意要救,便是要将无数人都拖下水,届时又是一场大乱,丘某不能坐视不理,既然你们兄弟二人感情如此深厚,如今生不能共,那同死便好,”丘神纪转了下刀,“今日便先【杀】你,【卸成块】,分批扔去乱【葬岗】,到时自会有野狗来清理。” “你要想好,我不比李少卿,从来算不得好人,手上人命多得很,不差你一条;你若是想喊也没用,你不会比我刀快,再者你这样貌是朝廷钦犯,身份不过一庶民,我丘家自北周以来,世代为将;我父丘行恭,曾随太宗皇帝打天下;我,正二品将军,外平突厥内镇叛乱;你觉得,你在这里喊一声,我说你是潜逃出来意图加害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其他人会信谁?” “你想跑出去也没用,外面负责巡查的是金吾卫,丘某之前任的,便是金吾卫大将军,他们的军功是跟我打出来的,他们的地位是跟我得来的,你说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他将刀往地上一插,直入其中,拄着刀道:“你若非要痴心妄想,今日便在这,废了你。” 陈拾又低下了头,眼前一片模糊,不多时,地上便多了几小片水滴打湿出来的圆:“恁这人……咋能这狠啊……” 他控制不住肩头的耸动,慢慢的动作越来越大,最后嚎啕大哭起来,王七和孙豹连忙上前安慰他,丘神纪抽刀而走,将其还给了李包,道:“他大概是不会再提这事了,若是再有这心思,小郡公可同朗将军交代一声,她会代丘某处理此事。” “丘神纪,”李包接过刀,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道,“你太狠了。” 丘神纪也叹了口气,对李包道:“小郡公,借一步说话。” 李包默不作声地将人带回自己的那间办公用的屋室,二人分别坐下,丘神纪道:“小郡公回洛阳,想必是受过一番苦吧?” 李包冷着脸,一时不想理他。 丘神纪到也不在乎:“若是从前,您大抵会尽力奔走,查清缘由上疏陈情,但如今却没有。” “我那是不能!”李包猛地拍上书案,震掉了一卷奏折。 “在下也是不能,”丘神纪不为所动,“小郡公,您是从在下营中被押解回来的啊,卢纳徐有才是在末将军中戴罪立的功,这几人,”他伸手指了指院中的陈拾王七孙豹,“他们当初哪个不是在在下军中?” “当年回来,小郡公便不应该再将他留在身边!今日若不能断他念想,您,在下,卢纳、徐有才,还有当年在下军中一应将士如今的南北衙禁军明日便要一同去和来俊臣地府相见!” “小郡公,在下冒不得这个险。” “小郡公,世上没有两全其美。” “那么多人,跟着丘某走南闯北,刀山火海都过来了,好不容易有了如今,我不能,看着他们因为这么个东西丢掉性命。” “丘神纪,他是个人,”李包终于开口说了话,“他不是物品,他真的很不容易。”他和丘神纪讲起流亡的所见所闻,讲起那些连鸡蛋都要舍不得吃的农人。 “他就这么一个哥哥了。”他说着,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那他本来也该死的啊,”丘神纪对他说,“小郡公,您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试问依大周律法,谋逆当如何处置?” “诛其九……”李包突然愣住——长久以来他都习惯将陈拾同张言川分开成两个人,不同的姓氏和行事风格让他忘了——这二人其实是亲兄弟来的。 张言川落草为寇是铁板钉钉,他的父母妻儿兄弟姊妹,一个都跑不了。 “小郡公,”丘神纪伸手揉了揉李包的脑袋,手掌干燥而温暖,他的表情似乎也柔和了些,“世上不如意事太多了,不是所有都能说清楚的,也不是所有事都会有个好结果的,这天下不可能人人都满意的。”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小郡公将来若得闲,不妨多看看老庄之言。” 李包垂首闷声道:“你总是有道理,我说不过你。” “小郡公此言差矣,”丘神纪正色道,“丘某说的不是道理,是歪理,只是世道人心若此,有时只有歪理邪说,才行得通。” 他今日本就是被唤来的,所以也不便久留,趁机又嘱咐了李包几句便告辞离去。 待他方跨出大理寺的大门,刚巧见一华丽车架停了下来,一总角少年从上面下来,所着虽是便装,但衣料却是上好的。 少年见他,也是一愣。 “见过郡王大人。”丘神纪躬身行礼道。 旁边有人凑近少年耳边提醒了一句,少年方反应过来,也行了一礼:“原来是丘大将军,真是失敬。”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知今日怎么回到这大理寺来?”少年声音脆生生的,有种说不出的蓬勃朝气,一如初升朝阳。 “郡王大人谬赞,是大理寺有事相邀,鄙人方来的。” “原来如此,刚好,本王也是有事才来的,”少年快步上前,一手按在他肩上,“素闻将军神勇,不知小王有没有机会能讨教上一二?” “咳咳,”不待丘神纪思考如何回绝时,大理寺的白猫少卿出了来,替他解了围。 少年虽依言做了,但还是有些许不甘,望着那道云水色的背影,道:“护国大将军,果然不一般。” 他招来下属,悄声道:“回去将此人经历查上一查,好好说与我听。”又朝李包朗声质问,“小叔叔刚才为何拦我,难道是觉得我打不过?” “若是如今不行,那小叔叔觉得我合适才够格?今日是小叔叔害我错过机会,到时可要为我引荐才是。” 已经走开不短距离的丘神纪摇了摇头,一手摸着肩想:果然还是个孩子,刚刚觉得他像李饼,怕只是错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