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从来非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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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为大唐的光复而快乐,新君继位,街道上挂上了华美的灯笼,人们奔走相告庆贺着,显得太平是那么格格不入,她焦急地跑去皇宫求三哥,想要见母亲一面。三哥还是那么和蔼,那么疼她,轻易便同意了这件小事。 但是母亲且不愿再见她了,她想要给母亲喂药,手中的药却被拍到了一边,瓷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形容枯槁的母亲骂她是叛徒,是骗子,毁掉了她的一切。 她焦急地解释,焦急到语无伦次。 但是母亲不听。 她听到母亲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还是姓李!你心里向着的是你哥哥!” “你给朕滚!” “母亲,”太平上前抱住那具小小的身体,哭着问她,“母亲您到底怎么了?” “滚啊!”一个巴掌拍在她脸上,将浑圆的泪珠拍成一滩,但她不觉得疼,她抬起一侧泛红的脸,努力露出一个笑,“母亲,您等等,您再等一等,我这就去给您再准备一份药。” “很快的,会很快的……女儿一定会给您做出来的……” 从前的药失去了效力,得抓紧时间再研制一份,她想,好在太平观里还有不少收养的孩子,方子也都存的好好的。 来得及的,她对自己说,来得及的,只要药做出来,哥哥那么怕母亲,到时候一定会将位置还给母亲的;只要将这次的事说是张建之等逆贼逼迫就是了。 她太着急了,以至于忘了,这洛阳城中,可能还有人,也高兴不起来。 丘神纪在听到旨意的时候,不同于孩子的懵懂,下人的兴奋,他更多地感到了紧张——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给孩子放了个假,屏退下人,将自己反锁在屋中,跪坐在自己已经许久未动过刀前。 自古而今,兵书千千万,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但战场瞬息万变,将帅的一个决定就会决定战争的胜败和万千将士的生死,墨守成规就是死路一条。 如今城池已破,敌军溃逃,那么是乘胜追击,还是穷寇莫追? 丘神纪合上眼,呼出一口气,将自己重新置于军帐中开始推演。 敌明我暗,敌强我弱,如今不过是应对不及一时失势,假以时日,必能重整旗鼓,所以只有今日才有我为刀俎人为鱼rou之势,若不趁此机会一举击溃,便再无机会。 所以只能在今日! 丘神纪忍不住一阵战栗,他努力遏制住身体的颤抖,用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 父亲的身影似乎从黑暗中又来到了面前,虎目圆睁提醒丘神纪,要谨记丘家家训,传承家族荣耀,为国尽忠,义武扬威。这算是警示还是鼓励,丘神纪并不知道,但他已经下定决心。 此战已经到了这地步,不成功便成仁,唯有孤注一掷尔。 只是从此,忠勇武烈的忠字,便真的同他彻彻底底,没关系了。 他望了望窗外一点夕阳无限红的天空,心想,今晚会有个好天气。 他给自己换了身靛蓝的劲装,这衣服做成已有数年,一直未穿便是在等今日。丘神纪又一次合上眼,静静地坐了下来,收敛心神,调息以待。 锣鼓三声,子时已到,一双眸子豁然睁开,几声轻响后,洛阳的大街上多了一个孤寂的身影。 街上,朗百灵依旧在照常巡视接道,她自接替丘神纪的位置以来,一直是夙兴夜寐恪尽职守,不求其他,只求不负将军所托。 在她的带领下,洛阳的治安水平逐年攀升,金吾卫更是收获了洛阳民众的无限好评,在洛阳城中粉丝无数。 虽然这其中少不了狂热粉丝的过度宣传,但朗百灵严格的执法确实是得到认可的。 没人能让朗将军徇私,不管是高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 但是今夜,例外出现了。 白马上的将军看向来人,眼眶忍不住红了起来,泪水先于言语流出。 而对方只是朝她微微一笑,便径直从身旁走过。 朗百灵回首望去,但见紫发轻扬,那人脊背挺直,步履坚定,似一切如旧。 一切如旧……便好。 她突然想问上一句,随便问些什么,问问他要去做什么,或者问问他最近如何,但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将军要做什么,都自有将军的道理,她只要听命便可,女将军双腿一夹,催马离去,无论如何,愿将军马到功成。 朗百灵在心中祈愿。 丘神纪一路快步行至宫墙一角,他在西北曾从一枝花口中得知与当今太后的交易,疑其如何进入宫中。那大秦人告诉他,武明空上位后特意在一角落设了个偏门与他,专供他出入内宫,后又特意改了禁军巡逻路线来方便他,以防误事。 他循着大秦人所说,果然发现了一个偏门,推开后观其四周,果然甚不起眼难见人迹,怕是当年不论武明空还是一枝花,都不曾想过此处有一天会为他人所用。 禁军的巡查路线,人员都是固定的,丘神纪望了眼天上皎月,将心中时间调了下,又迅速过了遍此时宫中的禁军分布,方向长生殿而去。 这一路上宫人甚少,许是都去为新帝新后准备登基册封去了。 待入了长生殿,人便更少了,整个店内只能听见武明空的呼吸和梦呓。 她似乎在做什么噩梦,已无力挥舞的手时不时抬起拍在身下锦被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一代女皇,如今竟是这番景象。 便是丘神纪也不免心生感慨。 他坐到榻边,从怀中掏出方帕子,悄声抖开覆盖到武明空虽老迈但依旧小巧的脸上,在用手掌贴上,按实。 掌心顿时很热,有些湿意,但随着气息渐无,这零丁的一点湿热很快便也消失了。 一双混沌的眼睛睁了开,在看见他的一瞬身体剧烈挣扎,但这份挣扎太弱了,丘神纪不过又加上一只胳膊便压制了下去。 愤怒的吼声从掌间传出,不大,只有一点,才刚溢出来就消散在重重帷帐间。 丘神纪手上又施了几分力。 武明空脸色涨红,四肢也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但依旧死死地瞪着他,像是在责问。 好像曾经也有人这么瞪着他,丘神纪的思绪飘回二十余年前,天水郡王责问他为何逼死雍王,为何不听他的话。 他当时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如何作答。 李饼是君,武明空亦是君,无论听了哪边,对另一边都是不忠。在巴州那趟后,他难得的又见到了丘行恭,印象中高大的父亲此时突然显出衰老和愧疚,他对丘神纪说:“你大哥若是身子骨好些,或者你干脆来得晚些……” 他对丘神纪是坤泽这点一直耿耿于怀,只可惜长子体弱多病,三子四子又来得太晚,他只能将丘家的希望寄托在丘神纪身上,想着让这个坤泽继承丘家祖业,好让他能安心去见祖宗。 他们父子二人相顾无言,最后各自默默撇了头去,由着太阳西沉,枯坐了一下午。 “你为什么不是天乾呢?”丘行恭在他临走前问他,他也只能垂下头,当做没听见。 许是沉默了太多次,丘神纪突然想说点什么了,他回望那双盛满愤怒的金色眼睛,从中看到了恨他不是天乾的父亲和恨他背叛李家的李饼。 若是李饼知道自己竟将他和武明空放在一起比较,一顿鞭子怕是少不了;父亲那里,也少不了一顿毒打。 “太后,”他开口道,“丘某杀降屠城,背主求荣,品行从来,便称不上好。” 手下挣扎渐弱,那瞪着他的眼睛也再坚持不住,随着逐渐消失的气息而阖上了,丘神纪却未松手,又捂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方松开手,将呼吸心跳脉搏都确认了一遍,才收起帕子,将床铺简单收拾好离去。 待他折返会恒定王府,将一身衣衫尽数扔进火盆中时,三声锣响宣告了寅时的到来。 一代女皇,就此驾崩,新帝甚悲痛,责令宫中一应事宜暂缓,缟素三日,辍朝五日以祭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