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

    胜负已分，民兵一拥而入，短暂混乱过后，剩余残敌也被制服。

    史崔尔扶住泰妮瘫软的身体，将治疗药水喂到她唇边。泰妮咬住冰凉的玻璃瓶口，殷红如血的药水淌入喉咙后便像烧起来似的一路向下，点燃所有器官，鼓舞它们尽力为主人服务。

    泰妮精神一振：“多谢！”

    “你做得很好。”

    泰妮一时恍惚，布瑞和他不愧是亲如手足的好友，从不吝惜他们的夸赞，可他现在……

    史崔尔见她的脸色还是不好：“这里应该还要一会儿，我扶你去马车上休息。”

    泰妮站直身体：“我没事……史崔尔，这件事是我主动担下的，理当留到最后。”

    史崔尔手上一轻，见酒馆内已无战力，也不勉强，他伸腿勾过来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我去拿些药水来。”

    泰妮点点头，坐下恢复体力。

    多克的尸体横在不远处，泰妮茫然地看向他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她杀人了，此前也有过与同伴并肩作战的经历，这是她第一次，亲手送上最后一击。

    杀死人类和杀死魔物或是其他生物的感受并不一样，同类相侵的罪恶与震撼久久无法平息。

    生命如此脆弱，但凭多克是经验老道的法师，有深重的城府和谋算，只要被抓住空隙，也会变成眼下这堆毫无生气的烂rou。

    她俯下身，阵阵干呕。

    “……”

    一枚冰蓝色的徽章躺在不远处散发着幽幽光亮，上面篆刻着复杂的咒文，是多克的东西？泰妮将它拾起，仔细回忆。

    ——先前战斗中的那一声呼喊！

    不对，还没有结束！

    多克死后，雪雨冰地并没有立即消解，酒馆内满地狼藉。泰妮艰难穿行其间，仔细搜寻，果真在柜台后找到一个活板门。

    泰妮谨慎地斜举法杖走入，地下室里物资丰沛，粮食酒rou、刀枪剑戟一应俱全，看来掮客团的人已经做好长期蛰伏的准备。

    地上歪着四具尸体，创口都在咽喉，是一击毙命。

    在角落的砖石上，有个不起眼的小小凹陷，若不是泰妮提前给法杖附着了光亮术，实在无法注意到这一点异常。

    她试着将先前捡起的那枚徽记按上去，机关轻响，石壁向侧边退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蛮战士高举着手中巨斧疾扑出来，泰妮慌忙倒退两步，巨斧劈落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她戒备着，久久没有等到下一动作，抬头望去，只见他喉间透出一点寒芒，鲜血汩汩淌下。

    瘦削男人用脚蹬着蛮战士的后背将自己的匕首抽出，巨大身驱轰然倒地，他笑着看向泰妮，露出特色尖牙：“哒哒啦哒～superise～”

    显然其他几具尸体也是他的杰作，光亮术将她的脸色照得更加苍白。

    佐罗斯的目光扫过泰妮肩上的伤口：“每次见面泰妮大人都恰好陷入麻烦，您可真是……痴迷危险啊。”

    “你来这里做什么？”泰妮并未放下戒备，声音略有颤抖。

    他很强。

    佐罗斯躬身向门内做了个请的姿势：“我来做一些交易，我很喜欢做交易，这点泰妮大人应该清楚。”

    泰妮皱着眉，还是跨过尸体，慢慢走进那间密室：“看来不管你有什么筹码，掮客团都无法回应了。”

    佐罗斯哈哈一笑，伸手点着桌上的一张地图：“当然，楼上的动静真不小～我也只能对此行目的作出小小的更改，如您所见，掮客团原本将会在圆石镇有所行动。”

    “我可没什么报酬支付给你。”泰妮分神看向桌面，她没去过圆石镇，并不能分辨这是否就是圆石镇的地图，地图上的某个地方被画了红圈，看起来确有其事。

    佐罗斯受伤地捂住自己的心口：“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并不需要谈论报酬，毕竟……”

    “有这回事？”

    不知是否是对自己的表演被随意敷衍感到不满，佐罗斯直起身体，愈发真诚地说道：“只是对您的一些小小帮助，啊，我该走了。”

    他的身形慢慢淡去，泰妮还想再说什么，外面传来史崔尔的呼声。

    “泰妮——你在这里吗？”

    “我在！”泰妮立即回应，她盯着佐罗斯最后消散的紫瞳，那双眼睛俏皮地向她眯了眯，抛出一个飞眼。

    －

    战场被大概清理过，盗匪的尸首被整齐地排成一排，未曾殒命的那些也都被捆在角落等待押送。

    泰妮这一路几乎是被史崔尔抱挟着走上来的，佐罗斯带给她的危险感实在太过强烈，以至心绪难平，现在才缓过劲来。

    她感激地拍拍史崔尔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多谢。”

    史崔尔紧抿着唇：“你真是太莽撞了。”

    “下面怎么样？我已让人去教会请主教大人派位牧师过来，还请二位稍歇。”菲尼克斯站在多克尸体旁，见二人走近，露出笑意。

    “被人抢了先手，不知是敌是友。”泰妮意识到菲尼克斯想做什么，话锋一转，“您是要对多克使用死者交谈？”

    菲尼克斯点点头：“情况紧急没能留住多克的性命，他是掮客团的关键人物。我想让你来问，泰妮小姐。”

    泰妮下意识想要退缩，被史崔尔扶住后背。

    菲尼克斯洞悉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微微一笑：“我与掮客团是初次交手，而你已经多次面对过他们，对吗？”

    看来是出于审问盗匪一样的考量，泰妮知道死者交谈提问的数量有限，但还是迎上菲尼克斯的目光：“我会好好想想的。”

    他们被请到一旁休息，酒馆的窗帘已经全部拉开，明月高悬，洒入清冷银光。

    夏季过去，傍晚变得短暂，方才还是日光晴好的下午，转眼就到了黑夜。

    泰妮后知后觉地感到饥饿，她打开背包摸索，在城堡住得太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补充物资。好不容易在背包底部摸到一个被压得变形的面包，泰妮努力回想它的购买日期，三天？还是四天？大概还能吃吧……

    她迟疑地张开嘴——

    史崔尔无奈地握住泰妮的手腕：“一会让米莱女士给你准备夜宵，或者去焕羽鸦歌。”

    米莱女士是鸦阁城堡的女仆长，泰妮有些不好意思，她试着扭动手腕：“我太饿了。”

    史崔尔从衣兜里拿出用手帕包好的饼干，饼干被模具压出精致的花纹。在递过来之前，他皱眉：“你有水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经历过战斗，泰妮手上满是尘土血污。

    史崔尔用手帕拈起饼干向泰妮示意，她不明就里，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口，温热的唇隔着手帕擦过史崔尔的指尖。

    明明咀嚼着糖、黄油和面粉的混合物，泰妮却发现自己觉察不出味道，她伸手接过手帕：“多谢，我自己来就好。”

    史崔尔的面色被月光照得有些僵硬。

    －

    稍作休息后，教会派来的牧师也已抵达长船。

    这位名叫哈约克的牧师是一位年约三四十的男性，他身穿整齐的仪式长袍，不卑不亢地与菲尼克斯交谈着，菲尼克斯后退一步，哈约克向泰妮这边看来。

    “泰妮小姐，这位死者是因您而往生。”见到泰妮只是位年轻女士，哈约克并没有露出轻视的神色，尽责地告知关于死者交谈这一秘术的效用，“神术会勾连死者残存的意识，也可能会勾起一些残存的敌意，您可以把问题转告他人，请注意，歌兰塔女士为了不打扰死者的安宁，总共可以询问五个问题。今日我可以施展三次法术。”

    泰妮向他颔首：“多谢，那就麻烦您代为问话。至于问题，我已有了想法。”

    菲尼克斯向一旁的民兵招手，立即有人上前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哈约克牧师神情肃穆，从衣襟中拿出歌兰塔的圣徽对着多克的尸体念动祷言。尸体的手指开始颤动，紧接着，一道灿如晨曦的光芒从圣徽中投射到多克的天灵盖，尸体的骨骼咯咯响着坐了起来，眼眸与嘴巴不自然地大张，露出完全扩散的瞳孔与空洞的口腔，耀眼的白光从这三个孔洞中射出。

    尽管泰妮知道这是歌兰塔牧师的魔法，但此时的场景还是有些骇人。她定了定心神：“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多克究竟与佐罗斯做了什么交易？”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菲尼克斯和史崔尔一同把视线落在她身上，哈约克向她确认后，转向尸体，发出威严而又不容置疑的声音：“往生者，你与佐罗斯究竟进行了什么交易？”

    尸体抽动了一下，嘴唇上下碰撞，声音干瘪滞涩，即使如此，还是能听得出来言语中的愤恨：“佐罗斯向掮客团提供了一种叫「兽之卵」的东西，他想让掮客团所有的成员服下「兽之卵」获得「兽化」的力量，但我们拒绝了，即使我们已经危在旦夕，也不会与仇人进行交易——我仍然是个巴夫洛人。”

    回答完这个问题，尸体归于平静。

    维斯塔尼帝国之所以能所向披靡，一路南下吞并巴夫洛部族，甚至屡犯圣歌兰塔教国边境，使民众人心惶惶，就是因为他们的战士拥有「兽化」之力。顾名思义，这种力量能使人幻化为兽，获得野兽的形体与力量，却仍然保有人的理智。

    紫色的眼瞳亦是维斯塔尼人的标志，佐罗斯是隶属于维斯塔尼帝国的什么高官？兽之卵这种东西竟然能从他手拿出来做交易。

    没有时间给泰妮向众人解释，她轻声向哈约克念出第二个问题：“掮客团想在圆石镇做什么？“

    牧师继续用他威严的声音问道：“那么你和你的手下究竟在圆石镇盘算着什么诡计？”

    多克的尸体再次抽动，似乎带着遗憾：“那些都已经失败了……但我们的雇主仍在圆石镇，我们曾计划逃亡圆石镇投靠他。“

    “你们的雇主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我们都叫他……香料商人，他给我们提供以香制成的迷药和毒药。”

    难怪……

    泰妮思考着，看见哈约克递来催促的眼神。

    白雾山掮客团营地里的春药、苹野酒馆中的迷药、布洛薇遇到的迷香——凡此种种，都出自香料商人之手，那么——

    她正了正神色：“为什么要掳掠塔季扬娜？”

    在三叶森林之时曾遇到布洛薇在寻找一个名叫塔季扬娜的红发少女，据布洛薇所说，塔季扬娜被掳掠至掮客团的营地。多克始终牢记自己巴夫洛人的身份，怎会为难自己的同胞？在森林里遇见布洛薇时她又是那样的惨状，除非……

    “塔季扬娜，是维斯塔尼帝国的王女。”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惊异地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她现在在哪？”

    “在……圆石镇，我们把她交给了香料商……”

    多克的尸体重归平静，长船之内无人言语，但场面绝算不上冷静。

    泰妮慢慢啃着饼干，压下心中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