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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外戚关系盘根错节。祐樘每日按部就班听课、练字、温书,规行矩步,恭谦有礼,任谁都难挑出错来。他明面上不管先生们之间那些弯弯绕,只管安心修业进学,但实则已在暗暗观察先生们的德行做派,暗暗记下哪些人是将来可堪重任的謇正股肱。怀恩原本瞧见这份讲官名单后有些担忧——这帮人学问好是好,但里头小人也多。太子年幼,怕是难辨是非,回头被带歪了可就糟了。故而怀恩得了机会就悄悄往东宫那头跑,给太子提醒一二。但他渐渐发现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实在是眼明心亮,孰是孰非其实早看了个通透。早在安乐堂时,怀恩便瞧出这孩子天性聪慧,可那时的太子还是一块璞玉,没有这样的玲珑心思。不想这才三年过去,他便进益至此。怀恩欣慰的同时,也不由感慨,怪道古人云自古雄才多磨难,磨难真是最好的雕玉利器。不过,这三两年间,万贵妃不再揪着后妃们堕胎,邵宸妃接连添了两位小皇子,太子不再是万岁唯一的子嗣,又兼万贵妃一党成日里上蹿下跳在万岁跟前进太子的谗言,万岁显见着对太子是越发淡漠了,想来太子往后的日子会愈加艰难。怀恩有心帮衬太子,但架不住小人太多,三人成虎,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但纵然如此,他也始终站在太子这边。从当初决定保护这个孩子开始,他就没想过退缩。这世上悲剧太多,他不想再增一桩。和多数人不同,怀恩并非因家贫而入宫做内监。相反的,他出身缙绅仕宦之家,衣食优渥。怀恩姓戴,父亲戴希文官至太仆寺卿,堂兄戴纶时任兵部侍郎,伯父戴贤也做着河南知府,戴家可谓满门锦绣。堂兄戴纶因学问好,被定为东宫讲官,教授当时还是太子的宣宗。原是颇有前途的差事,但戴纶性子耿直,因时常劝谏太子莫游猎荒废学业,而得罪了太子。后太子登基,以“谏猎杵旨”为由,将戴纶下狱,在亲自刑讯时,将其乱棍打死。宣宗打死了戴纶仍旧不解气,又将戴贤和戴希文下狱抄家。戴家倒后,年幼的怀恩被阉割,入了宫,宣宗亲自赐名“怀恩”。怀恩怀恩,怀什么恩呢?杀兄株连之恩,还是抄家阉割之恩?然而跌至谷底的怀恩既未扭曲性情,也未一蹶不振。他默默学会宫中的生存之道,一点点往上爬。四十年后成化帝登基,他成为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坐上了内臣衙门里的头把交椅。司礼监是十二监之首,非皇帝倚重之内臣不可入,而掌印太监更是司礼监的重中之重,权力既大又能时时得见天颜,实打实的御前红人,满宫里的内监做梦都想巴结的头号人物。太监梁芳、韦兴等人是万贵妃爪牙,仗着万氏的势专权用事、目中无人,但见了怀恩就跟耗子见猫似的,平日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也得鞠着腰恭恭敬敬喊怀恩一声“爷爷”。祐樘从前只是觉得怀恩懂的东西很多,对他不呼伴伴而尊称一声戴先生,后来发现这位戴先生实在是个厉害的。若不厉害,这样忠直的人,怎能在小人环绕的内官衙门里一路爬上来?如今又将一群上下蹦跶的小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个中手段不容小觑、怀恩还让他看到了什么叫外圆内方的处事之道。他父皇身边多是溜须拍马的传奉官,但怀恩这样的謇谔正臣却能在司礼监太监的位子上多年屹立不倒,着实令人称奇。怀恩因是在御前伺候,还常搭救他父皇要处治的直臣,使的法子也是随机而出,有时是对他父皇好言相劝,有时跪地上就哭,倒把他父皇弄懵了。他看得很清楚,怀恩之所以能一面办好事一面固位,一是会揣摩他父皇的心思,会随机应变,二是能力的确出众,他父皇也知道怀恩是个得力的左膀右臂,有时虽也嫌他烦,但却没想过换掉他。给他授课的先生们也各有各的处世之道,他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即便是品行不端的小人,身上也有可取的智慧,他不仅要读书,还要读人。他需要学的还有很多。不过他却越来越不知道要如何与他父亲相处了。出阁讲学之后,日子变得越加充实,但也愈发艰难。父亲对他越来越冷淡,这个冷淡随着他弟妹的增多而日逐有加无已。父亲常来查他功课,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与其说是考察不如说是刁难,只因他功课做得太细致,极少被难倒。如果说当年母亲去世时他对父亲有些寒心的话,那如今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失望。而今,他又要提防万氏和邵氏的明枪暗箭,又要提防自己父亲的刁难,每日都如临深履冰。更令他心凉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调养不好了。从他记事起,他就在频繁生病。母亲与他说长大了就好了,他也认为长大了会好起来。可他调了这些年也没有起色。太医们也束手无策,支支吾吾说是幼年时亏空得太甚,只能慢慢养着。显然,这副病体是要跟他一辈子了。他开始频频静坐,思考他的过去与未来。亦或什么都不想,只是头脑放空呆呆坐着。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佛经。都道佛可渡人,那么是否也能将他从烦恼的此岸渡到清净的彼岸呢?他搬到清宁宫后,身边添了些新人,太监覃吉便是其中之一。覃吉性耿直又有学问,常对他口授四书章句与古今政典,规导他的言行,他对覃吉十分敬重。但覃吉不准他看些杂七杂八的书,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佛经。一次,他正捧着佛经看得入神,覃吉忽然进来,他瞥之低声惊呼:“伴伴来了!”说着话便忙盖住佛经,迅速抽出底下的捧起来看。他的动作眨眼即就,快得很,但因方才看佛经太投入,实则已经慢了一步。覃吉不露声色地走至他跟前,规规整整地跪下,径直道:“殿下在读佛经么?”他定了定神,略略心虚道:“没有,读的。”覃吉竟似真的信了,伏地叩首道:“甚好,佛书荒诞,不可信。”覃吉说话间,心里不由慨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竟去看佛经,想是他心中积的愁苦太多,实在无可排解了,想想也是冤孽。祐樘眸光微凝,略显迷惘。佛书荒诞么?那他该寄心于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