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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在安定纳了一名美人,是么?她今日来府上了。”夏殊则似感到意外,她会询问初来美姬。那个身影朦胧披着玄纱,清妩而水媚的女子,周身笼着一股淡淡风尘味,卫绾只一见便知晓她的出身,必定是秦楼雅妓。夏殊则执笔,毫尖在宣纸上顿出一块墨团了,他恍有所觉,垂下了眼睑,抽了宣纸又换了一张。卫绾才看出他是在练字。在她踏入房间门时,她已知道自己冲动了,但既来之,便没有话不说明白,如此匆匆退去的道理。“殿下,那美人眼眸甚美,宛如秋水之湄,但不可窥其全貌,殿下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么?”夏殊则只回了句“是么”,仿佛未闻。“殿下你果然没见过她。”她猜测,那美姬只是他下令,在城中秦楼里重金赎回的美人,以太子心气之高,他万不会踏足烟柳之地。她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夏殊则过于冷淡的反应,反而让卫绾愈发惴惴不安。她长长地深吸口气,“殿下说要与我退婚,不伤及我的颜面,我心中感激,殿下胸怀广大,不强逆卫绾心意,卫绾心中十分敬重。但,倘若殿下要用这样的法子,卫绾不是草木,不能熟视无睹。”夏殊则澹澹地说道:“退婚之事在孤,不在你,此前孤问询时你已答应。如今孤所为之事,你无权质问。”卫绾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倚着雕莲花锦理的木门,沉默地咬着嘴唇看他。他始终不曾抬起头,笔走龙蛇,一幅水墨淋漓的行草一挥而就。“你这人怎能这样……”她会因为这桩事亏欠他,她心里本来便难以面对这个前世被她轻易抛下,又因他了结性命的未婚夫,她唯一的念头,不过是摆脱他,渡了这场厄运,前世已可以说不再相欠,她甚至还更吃亏些,可兜兜转转,这世她竟还是欠了他。卫绾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一腔热血涌上脑中,话不假思索便往外吐:“殿下,我还可以悔么?”他抬起头。卫绾更是心乱,“我不愿退婚了。”夏殊则道:“不必如此,孤的名声与你无关,清正与否,在己不在人。何况,孤亦不需要朝臣信任。”他顿了顿,眉峰微凹,“卫绾,你身份不堪,也有心仪之人,本配不上孤,只可为妾,陛下本欲羞辱孤,才将你赐予孤为正妃。”卫绾低下了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是了,他是最清楚的,她心上之人是王徵,她身份低贱,陛下是为了利用她牵制卫氏与太子,最好闹得沸反盈天,逼得卫邕站队楚王。聪慧如太子,怎会不明?不是她想退婚,他恐怕更想摆脱她才是。屈辱,彷徨,失措,搅和得卫绾方修炼镇定的心,再度被捣乱春水,她慌忙地留下一句“是卫绾僭越”,便奔出了寝房。他停了笔,梨花木门被卫绾的仓皇离去扑开,夏风吹遣轻絮入室,宣纸被搅乱,水墨之香氤氲而生,细看来,纸上寥寥几字——你若无心我便休。在她那句不愿退婚出口之时,他笔锋陡折,于素宣上撇出了一道墨渍浓郁的败笔。他盯着那失败的一笔,默然看了许久。*卫绾狼狈地逃回了屋,脑中回荡不休的还是太子那几句话,屈辱得一头扎入了被褥中。午膳未用,传晚膳时,常百草备了几叠小菜端到卫绾房中,卫绾仍仰面倒在褥子里,双目定定地望着宝蓝锦纹帘拢,似在出神。常百草不满地撅了小嘴,道:“那女人很是过分,也不瞧瞧什么出身,带着两个泼妇便上了门来了,我上庖厨取菜,两人连连讥讽姑娘食量如牛,原话不记得了,反正夹枪带棒的,就是这么个意思,明明是我饭量大,怎么好让她们讥讽姑娘,便顶撞了回去,谁知刚巧那高胪将军来了,我找他评理,他反而不帮我!”“我看是罢了,他嘴里说着那女人身份下贱,不堪与姑娘相比,心中,这些男人对那种惯会装柔弱扮可怜的女人大是怜惜!太子跟他一样!”卫绾撇了撇唇,“别瞎说。”常百草听了卫不疑的话,怕卫绾现今识人不清,误嫁中山狼,又见卫绾维护太子,激愤起来,“便是如此的!姑娘你细想,那女人容色未必就在你之上了,身份卑微,太子怜她甚么?不就是怜她身世可怜误落风尘么?天底下的男人一个样,偏爱救风尘!”“你戏文看得忒多。”卫绾终于忍不住摇头失笑,“太子……他连那女人的面都没见过。”他不过是为了退婚,寻了这么个人回来而已。此举定会惹怒她父亲,也正中陛下下怀,届时再恳请陛下退婚,也是事半功倍。他想得无比周全。但她清楚父亲大人在朝野的威望,卫家又有薛氏助力,不可小觑,太子殿下为了退婚,甘心将自己置于一个极危险的境地之中,可见心思之决然。卫绾从被褥中探出头来,暗暗想到,殿下对她无情至此,能做到这种地步,她确实不必为此心烦,更不需担忧他的处境,他的好恶,并不需要卫家一个不堪配他的庶女的记挂。常百草道:“反正回了洛阳,自有郎主为咱们做主,即便郎主做主不得,难道陛下能对太子迎回一个娼籍女子视若无睹?我是不信的!姑且看着罢!”自安定上路,卫绾与常百草仍旧坐车。太子另雇了一驾马车,供那美姬驱策。卫绾并不想再打听太子与那美姬之事,只是夜间驻扎结营之时,她与常百草翻花绳说笑,那披着玄纱的美姬始终沉默寡言,她身边婢妇呶呶不休,无意之中吐露了她的名字。卫绾偏生耳朵尖,听见了。那女子生得姣好,名字也好,千蕤。她不发一言坐于一隅之时,似娇慵无力卧晓枝的一朵残花,带着番惊心动魄的凄艳。或许那便是最吸引男子之处?卫绾不记得高车骑上一世有甚么心爱之人了,人活那一世,了解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尚且不够用,况于素昧谋面之人。高车骑似乎想对美人献殷勤来着,只是彷徨不前,怕唐突佳人。千蕤的目光,始终不离那道临着大河的身影,风吹缁衣,缥缈得宛如乘风欲去。连卫绾都忍不住顺着她缠绵的目光,多看了几眼那个无情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