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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却有些陌生。离开女中的时候,唐竞仍旧在想方才的事。他不知道周子兮究竟是真的认命,还是在做出认命的样子给他看。说实话,他根本不信她这样一个人会认命,至少不会是现在。但反过来,他也不想看到她对自己做戏。可如果她不演,只是对他说,你帮我,帮我逃出去,他真的就会照做吗?似有无数种场景与可能在脑中翻覆,颠倒了他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他只得甩掉所有那些念头,又一次告诫自己——只有不到两个月了,太太平平地过去吧。可哪怕这样说着,渐渐又变了味道。还有两个月,他对自己说,是有机会的。当天晚上,唐竞回到华懋饭店,茶房交给他一封电报,是宝莉打来。狭长一条纸上写着:IMINHELLCOULDNTHELPBUTKEEPINGTAKINGPICTURESPOLINAWALSH句子读来支离破碎,几乎不像是一封电报。因为电报总该是有意思的,或问一个问题,或给一个答复,或恭喜,或哀悼。但这一封,却哪一种都沾不上。虽说也是全部大写,没有标点,且扣着十个字的规矩,读起来却更像是忍耐到极致时,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更叫唐竞意外的是,这个曾经独自穿过战区,乘过难民船也坐过运尸车的女人,这一次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觉得自己身在地狱呢?第二天一早,答案揭晓。登载着北方的战事,或者说那已经不是什么战事了,而是屠杀。唐竞一瞬明了,宝莉这一次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身在地狱。但他仍旧有些意外,在这样的时刻,宝莉竟然会想到他。就在那天上午,他离开哈同大楼去电报局回了一句话,亦如收到的那一句一样,不是问题,也非回答:YOUERTHEBRAVESTIKNOWBUTDONTPUSHYOURSELFTOOHARD是夜,唐竞回到华懋饭店,茶房那里又有一封电报在等着他。这一次,确是一个问题了:IFILEAVEAWOULDYOUGOWITHME读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唐竞正转身离开礼宾处的柜台,穿过大堂去搭电梯。眼前是水晶吊灯下大理石铺就的殿堂,淑女绅士,衣香云鬓,再去想象这段电波始发处的烽烟,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而更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话竟会从宝莉口中说出来,可她分明就是说了。唐竞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怕了,又或者还有厌倦与希望破灭的成分在其中。大约也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会如此需要他。不过,这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忽然想。虽然他们从未考虑过天长地久,但只是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还是可以同路一段的。然而,那一夜过去,唐竞并没有去电报局。他并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想好怎么回复,他仍旧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只是在想应该如何实施——比如,在周子兮与张颂尧完婚之后,当张林海终于达成那三十万纱锭的目标,是否会一时得意,给他一点自由,允许他离开此地。又或者,他可以另找一个更巧妙一点的理由,比如去料理周家在海外的那些产业。总之,选择是好的,办法也是有的。但不知为什么,他迟迟没有回复那封电报,上午没有,下午也没有。那天夜里,锦枫里张府家宴,是为了庆贺张太太的生辰。唐竞知道,张太太从来就不喜欢他。理由倒也充分,他母亲一直养在外宅,连茶都没敬过,更谈不上姐妹之谊。而且,这么些年他与张帅两个孩子一起长起来,起初总是颂尧颂婷欺负他,倒也罢了,却没想到后来反被他风头抢尽,张太太自然不会高兴。但这样的场合,他总是要到的,送了整套英国产珐琅釉红花鎏金瓷器作为贺礼,道一声“寿比南山”,再坐下来与张家人一桌吃饭。彼时已是暮春时节,正是上海最宜人的天气,饭厅冲着天井的门敞开着,听得到风吹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厅内偌大一张圆台面,菜色丰盛,笑语欢颜。这一天,张太太也实在是高兴,口中反复念叨着的都是张颂尧拍来的贺电。“颂尧拍了电报回来?”唐竞问。他到得迟,尚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不是么,”身边张颂婷回答,“船上打来的,还有几个礼拜就到上海了。”“这么快……”唐竞停了筷子,话一出口又觉失言,似乎引得张颂婷着意看了他一眼。张太太却不以为意,正好借他这句话发挥,瞟了一眼张林海,嘴上假作醋意:“说是赶着他爹爹寿辰买的船票,我这个当妈的过生日就只得一封电报。”张林海冷冷笑了一声,道:“这几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出去,这点良心总要有的。”话虽不算太好听,但跟从前相比已是难得的褒奖,张太太竟有些得意,又道:“我老早就说过,岁数上去总会懂事的。你呀,不要总是骂他,好好一个男孩子,骂得一点气性都没了。”张帅轻哼了一声,回答:“他总算还有个怕的人,否则还不知道要混账成什么样子。”张太太听丈夫总是这么说儿子,不免有些扫兴,抿了嘴不语。张颂婷见桌上冷了场,便顺嘴提起颂尧结婚的事,逗母亲高兴。但张太太许是不清楚那婚期的渊源,又或者存心与丈夫作难,嫌弃道:“这日子我一直觉得不大好,立夏都过了,天气肯定已经热起来,热婚!”“姆妈,这就是您不懂了,”所幸颂婷几句话敷衍过去,“过了农历端午,西历是六月份,这时候结婚就叫‘六月新娘’呀!现在西式学堂出来的女孩子当中最流行,意思是一毕业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哥哥和那位周小姐都是美国回来的,自然喜欢这个日子,您就随他们吧。”“好,我不懂,随便你们吧。”张太太总算又笑起来。儿子眼看归国,又要结婚,说起这些事,她总是高兴的。唐竞在一边坐着,什么都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是忽然想起在脑子里转了一整天的那些念头,所有那些可能许给他自由的所谓的办法。时至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之所以没有立刻给宝莉一个回复,就是因为这些办法中的每一种都有叫他隐隐刺痛的部分——他的自由,竟来自于周子兮奉上家产,嫁与他人。“唐竞,”张颂婷叫他,“唐律师!”唐竞忽而回神,只见颂婷一双眼睛正玩味地看着他。仅一瞬,他已镇定,笑问:“怎么了?”颂婷倒也不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