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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格地移动,却是一点都不着急。只因为他知道永固号早已经从金利源码头起锚,此时大约正驶出位于长江入海口的阿斯托雷女神航道。宣统年间,英国巡洋舰阿斯托雷号第一个通过那条沙洲之间的窄道,因此便有了这个名字。但此时想起来却是有些讽刺——阿斯托雷,希腊传说中主持正义的公平女神,而所谓的公正,此地真的有吗?直至正午,唐竞走出租界临时法院,带着推事与书记官商议的结果,在法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诉华商纱厂同业会的案子正式移交军事法庭审理,已经择日开庭,事情脱离租界法院的掌控,并无回旋的余地。在法院门口,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秋日的艳阳下。车牌他认得,是锦枫里的车子。里面的皂衣人他也认得,是锦枫里的打手。那一刻,他不光想到了周子兮与永固号,还有自己一时错信的那个人。其中两人推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朝他走来。他没有反抗,跟着他们上了车。如果周子兮在那里,他便也应该在那里。黑色轿车将他带到淳园,就连这个地方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从哪里开始,便在哪里结束,也算是有始有终了。铁门打开,汽车开进去,在房子门前停下。他们下车,走过荒草凄凄的小路。门廊下,张林海坐在一张椅子上,远远看过去,脸上似乎并无怒色。旁边只站着乔士京,再没有其他人。唐竞忽然觉得,事情也许并不像他本来所想得那样毫无回转的余地。至少,他可以把周子兮摘出去。“张帅……”他于是开口,一如往常。“你送走了周小姐。”张林海道,不是问句。“是,”唐竞回答,“她总吵着要去留学,与其在家里别扭着,我想还不如干脆送她走。”“坐的货船。”张林海又道。“她这一阵总跟着颂婷玩儿,我怕她在邮轮上犯起瘾来不好看。”唐竞还是原本的语气。“想得挺周到,”张林海竟是点了点头,而后又问,“所以,你就去求了穆骁阳?”唐竞一怔,随即却是苦笑起来:“张帅,我猜我大约是得罪了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张林海看着他问。“周小姐的船是我托人安排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唐竞回答,“但有一点明摆在那里,要是我真去见过穆先生,也不用等到今天了。”听到这样的辩解,张林海并不意外,索性换了一个问题:“那纱厂同业会的官司呢?”唐竞不语,张林海便也不说话,周围静得犹如一根紧绷的弦,只听到一只野蜂振翅时发出极细微的嗡嗡声,却又不见它在何处飞舞。许久,唐竞终于开口:“我承认,是我有了私心。”就在此刻,淳园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似有几个人下车,与铁门外守着的皂衣人讲话,但说的是什么根本听不分明。乔士京一个眼色,支使一名手下出去看看。那人得了令,赶紧跑出去。张林海却恍若未闻,只是看着唐竞问:“什么样的私心?”唐竞道:“这些日子,我身边是怎么回事,小公馆里又是怎么回事,我自己都清楚,您也别怪我害怕。”“怕什么?”张林海又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张帅,我知道您不会,但别人未必不会。”唐竞回答。张林海似是想了一想,眼神玩味:“你这又是要我在你跟颂婷之间做选择啊?”这“又”字一出,唐竞便知道自己输了。如此的博弈其实已经有过几次,寿宴上对质张颂尧,张林海信了他,锦枫里书房中对质邵良生,张林海还是信了他,又或者说那并不是什么信任,而只是顺水推舟罢了。但这一次,唐竞并无半点侥幸。“我不敢,”他否认得十分干脆,“总之我心里清楚,却也无愧。周家的产业一切文书皆已齐备,只需纱厂同业会案子结束,您去鲍德温事务所签个字,即可过户完毕。至于周小姐,是我的疏忽,电报已经打到日内瓦常驻公使那里,要是她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不好看。”“你这是在威胁我?”这番话听得张林海脸上神色变了又变。唐竞却只是回答:“我人在这里,听凭您的发落。”“先不说发落,我只问你一句,颂尧在哪里?”张林海仍旧看着他。这个问题,唐竞其实已经等了许久,但答案只能是四个字:“我不知道。”此时,去门口望风的已经跑回来报信:“外面说是律师公会会长,连同一个外国人带着工部局的印度巡捕,还有纱厂同业会两位老板……”朱斯年、鲍德温、容老板、聂老板都来了,虽然没什么用,但唐竞还是感觉到一丝安慰。乔士京听见,便对张林海道:“您先走吧,这里我来收拾。”“好。”张林海点头,伸手去拿搁在旁边茶几上的礼帽。帽子移开,下面是一把手枪。那一瞬,唐竞并无恐惧,又像是旁观着完全不相干的人生。他看见张林海拿起抢,拉一下枪栓,而后将枪口对着他,扣下扳机。那一粒射出的子弹穿破他西装的前襟,深入他的身体。他倒下去,血涌出来,痛感却是在消失。他看到张林海俯身下来看着他,嘴唇在动,应该是在对他说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到,便只是淡淡笑了,一只手抓住眼前那只手腕,答了句:“您怎么对我,我心里都明白……”只因为这句话,张林海不禁想到从前,他确是喜欢过这个孩子的。那是个时候,唐竞与颂尧都才两三岁,他自己也正值壮年,整个青帮都知道他最能打,仗着力气大,伸出一双手让两个孩子站上来,颂尧不敢,唐竞却是无所畏惧的。那时他就想,这要是他的儿子多好。而后,又或许有短暂的一秒,他想到了唐慧如。这究竟是怎样的巧合,叫这母子两个人都死在这里,究其原因又都多少都与穆骁阳有关。但这些念头仅仅一闪而逝,他扳去唐竞的手,站起来,径直离去。汽笛响过短促的两声,舱壁剧震,永固号重新启动轮机,右舵十五度调整船首,驶过公平女神航道外的那片抛锚地。船尾一间舱内,周子兮已经没有力气再喊了。其实就算喊也没有用,天气阴下来,甲板上疾风猎猎,一切人声都被海的声音湮灭。早晨出门,她只是打算去学校,随身带了书包,里面有一本德文翻译过来的。明天记得去上学——她依稀想起自己昨夜答应过他。虽说是在那种餍足的状态下,但还是可以分辨出他说那句话时的语气,那种温和叫她放下心来,以为他跟她想的是一样的。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