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系宝刀
第五十二章 系宝刀
乾元六年二月廿三日夜,天干物燥,月黑风高。 “万寿宫走水,禁军调遣必然动乱,届时人员奔走,来往张皇,正宜浑水摸鱼。”淑妃道,“倘若自含凉殿出,顺此路而上,过太液池……”指尖沿地图一条小径滑动,黄纸孤灯,太液池寥寥数笔,蜂房水涡浮荡一叶飘萍。 “老实点——”门扇咣当撞开,三四人推推搡搡进了内殿。案前众人齐齐抬首,伏甲涛开口骂道:“作死的狗杀才,捅你爹屁眼了跑来叫娘?” 汪家旧部入宫,潜藏含凉殿。今夜举兵,虽说含凉殿奴仆饮了混有迷药的茶水,俱是不省人事,言语行动仍不可掉以轻心。 一人拱手道:“回将军,这厮扒门缝里瞧,定存了鬼心眼。” 那人膝弯挨了一记,噗通下跪,肩甲短了半截,显见不合身。 “好小子,咬你爷爷的鸟?”大手揪了男子发髻,伏甲涛向后一拔。 上半张脸骨相硬朗,下半张脸破布堵着腮帮子,肿了一圈,伏甲涛挠挠须子:“哟,倒是个俊俏的小白脸。”语罢瞟一眼淑妃。 淑妃面色如常:“本宫的人。” 伏甲涛甩开手,将信将疑:“娘娘的人?” 淑妃道:“禁军若无内应,本宫如何取来地图与布防图?” 伏甲涛道:“既是娘娘的人,怎生不大大方方进来?” “今夜含凉殿与往日大有不同,他自不敢贸然擅入。”淑妃道,“若是将军尚有疑虑,我报了他的姓名履职,将军着人查探便是。” 伏甲涛乐呵呵道:“娘娘金口,岂有诓我等的理。” 淑妃道一句“还不解开”,玉指寻回太液池,接口方才路线行进之言。伏甲涛一把抽出地图,折两折,收入怀中:“付公公口信,今夜起事前会集长阁殿,另有要事商议。娘娘的话,且留着一并说罢。” “也好,一来长阁殿幽静,二来聚齐了人,利于商讨。”淑妃心知他生了疑,对答如流,转头吩咐道,“你二人守着含凉殿,后院宫人醒了再灌几口药。” 那人取下封口巾布,呆呆答了“是”,春喜在一旁捧茶,默然不言语,唇角淤青未消,点了点头。 伏甲涛点了涂刀子:“你也留下看着,搭把手。” 长阁殿,汪嘉雁攻读《九章算术》,见得众人造访亦是一惊。 “这……这是怎么了?”汪嘉雁抱着书,悄悄牵起淑妃衣袖。汪嘉雁此种形容大抵不知现下何事,伏甲涛所言究竟几分真假,淑妃问道:“伏将军意欲何为?” 伏甲涛道:“娘娘稍安勿躁,主上随后便到。” 只听正门吱呀一声,一前一后走进两个内侍模样的人来,前者头发花白,淑妃识得乃是付公公,后者身材魁梧,不知何人。 汪嘉雁眼睛一亮:“四姐夫?” 袁冲。 伏甲涛众人见礼:“袁将军。” “四姐夫,你、你怎么也……”汪嘉雁大喜过望,连忙近前几步,“我——”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一张口却先落了泪。 袁冲道:“我来接你出去。” 桌案铺展太极宫地图,淑妃一手擎灯一手点画,如何接应,如何护送,如何突围,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重中之重便是过了北宫这道墙,此门若开便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淑妃指节弯曲,重重一敲。袁冲沉吟片刻,游移不定:“此事太过凶险……” 许是灯盏明火,淑妃手心微微发汗。 “自当慎之又慎,切忌人多生乱碍了手脚。”袁冲道,“有几人与我同路出宫,沿途闹一些动静,也好扰乱禁军追缉。”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淑妃一颗心总算放下。她还道付公公与伏甲涛信不过旁人,找了袁冲领头,不想袁冲当真只为汪嘉雁出宫而来,兵符一事丝毫不上心。 “姐夫,我换好了。”女子身量单薄,一头青丝绾作男子发髻,披上宽大的内侍衣袍,俨然一个清秀小郎君。 袁冲道:“事不宜迟,各自动身罢。” 付公公唤一声“七小姐”,奉上内侍纱冠。袁冲侧身窗前,轻手推开半寸空隙,小心查探。 两条长缨绕去下颌,系了活结,汪嘉雁抬眼问道:“白jiejie不与我们一起走么?” “这……”付公公瞧一眼袁冲,不知如何开口。 淑妃道:“你先去了,过会儿我收拾收拾也走了,我们宫外再见岂不更好?” 汪嘉雁笑道:“好。” 子时二刻,太极宫东南角火光冲天,众人眼见时机已至,兵分两路。袁冲、付公公、汪嘉雁并两人一路出宫,余下人三两成队混入北墙之内,伏甲涛等数人驻留长阁殿,以备后手。 笃笃笃—— 夜半风急,轩窗树影摇动,劈啪作响,疾风穿堂入户,扯出一道尖细刺耳的嘶叫,仿佛小鬼磨牙拍门,惨笑桀桀。长阁殿地处幽僻最是清静,往日啼鸟鸣虫相互应答,宛然山野,而今众人环坐屋内,约莫心有挂碍,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将军!”门外跌跌撞撞滚进个人来。 伏甲涛起身呵斥:“你干甚么卵事?” 那人禀道:“北、北门守门的,得了弟兄们顶替的名单,去了、过门的,一抓一个准……” 淑妃变了脸色,缓缓起身。方才一番去去就来的话,不过哄着汪嘉雁,淑妃熟识内宫路径,伏甲涛自不会放她轻易离去。 “你这贼妇人好算计!” 腰间长刀出鞘,一抹冷光清冽如水,抵上脖颈。几缕乌丝晃晃悠悠落地,寂然无声。 伏甲涛堪堪握上刀柄,淑妃挥刀相向,削断大半胡须。淑妃道:“伏将军,你究竟是敌是友?”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淑妃身侧士兵看了腰上空空如也的刀鞘,一时间进退两难。 “贱人!”伏甲涛不惧身前兵刃,拔了刀,慢悠悠架上淑妃颈侧,“我说你乖乖舔了几天的rou,在这儿等着要老子的命!” “今日举事乃本宫与贤妃meimei议定,往来书信皆有白家印记,一旦败露,本宫难逃一死。何况汪家旧部入宫,落脚之处亦是本宫的含凉殿。本宫若有谋害之心,你们第一回入宫就该没了命,何必待到今日。”淑妃道,“难不成费九牛二虎之力,只为烧一座万寿宫给你们几个狗奴才送行?” 淑妃又道:“却是你伏将军,入宫将士的名册,你应当最清楚不过……” 伏甲涛狠狠呸一声:“老子不干出卖弟兄的鸟事!” “将军、娘娘,眼下事态非常人所能预料。倘若jian人出于我等之中,只怕长阁殿早已由禁军围困。”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压下二人手中刀剑,言辞恳切,“与其自乱阵脚,不如商讨应对之策。” “是啊——” “不错。” “老陈头说得有理。” 众人纷纷应和。 有人道:“那便走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另一人应声,心有不忿:“就这么走了,平白受一顿鸟气。” 一人又道:“多烧几个宫殿,他奶奶的,大家伙都提着脑袋上战场,凭鸟的就他宇文序一个人荣华富贵,娶十个八个小老婆。” 伏甲涛曲肘拭刀,正一面反一面,青锋擦过衣袖,光亮如镜。 “事已至此,不如打一打狗皇帝的脸。”众人侧眼望去,淑妃归剑入鞘,淡淡开口。 “怎么打?” 淑妃道:“宇文复,宇文序的亲儿子。” “珠镜殿,算不得远,几步路的工夫。” 珠镜殿。 “远远见了窗户透着光,就猜你未歇下……”红漆食盒放置桌案,声响轻微。来人家常的鹅黄色小袄,只随手挽了个髻子,陆婕妤笑道:“果真让我猜着。” “陆jiejie,”秦采女放下笔,“万寿宫可有消息了?” “说是太后移驾清宁宫,已传了太医,不知可伤着了。我看那片天色通红,今夜风又大,只怕不妙。”陆婕妤道,“你差个可靠的守着门,看一看动向,可不能都睡死过去。” “我晓得的。”秦采女应道。 书案两叠水纹纸,女子笔墨娟秀,簪花小楷,工工整整抄满了字。 “一者土地丰壤,二者家宅永安,三者先亡生天。” 《地藏经》。 陆婕妤叹了口气:“这几日闷在屋子里抄经文,没日没夜的,仔细熬坏了眼睛。” “我……”秦采女垂眸,“再几日便是许jiejie头七……” 六月小产极为伤身,许才人骤然失子悲痛不已,虽有众人轮番劝慰,心中郁结难解,时常以泪洗面。汤药补品如雪片涌入含象殿,她身子反倒愈发羸弱,渐渐下不来地,人也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捱不过春分便去了。 书稿层叠垒起寸许高,纤手摩挲经文,指腹擦过晾干的墨渍,抚动温柔。 “我心想抄了六回《地藏经》,替她消去六道不善业,来世托生一个好人家,莫要、莫要……” ——莫要再入宫了。 秦采女道:“莫要再受苦了。” “我明白你的好心,可身子也不能坏了不是?年前听你病中常唤‘阿爹阿娘’,定是想家了,”陆婕妤移开食盒盖子,一盏银耳甜汤,“这银耳乃是蜀地贡品,正好慰藉你的思乡之情。” 秦采女低低呀了一声:“诺水的银耳?” 陆婕妤颔首:“晚间我差蕙心送了几盒,花椒大约是不敢惊扰你抄经,并未回禀。方才熬了甜汤,我瞧见还亮着灯,奉上宵夜请娘娘歇息。” 秦采女不由羞赧:“陆jiejie……” 陆婕妤道:“饿了用一些罢,积着食便早起再吃,入夜天凉,放一晚上不坏的。” “饿了,饿得很。”秦采女赶忙捧起碗,三两口吃了个精光,抹嘴问道,“怎的这时辰还起了灶?” 陆婕妤道:“外头敲锣打鼓闹醒了复儿,嚷着要喝甜汤,不喝不肯睡。做好了早睡过去了,叫也叫不醒,还踹我一脚。” “娘娘,万寿宫来人了。”门外蕙心通传,二人止住笑,相望一眼皆不知来者何意。 秦采女道:“陆jiejie去罢,我结了后一段便睡了,你也尽早歇息。” “好,快睡罢。记着让人守门。”陆婕妤简单嘱咐几句,随蕙心去了正殿。 小池月牙弯,平展如镜,廊桥高低蜿蜒,轻云之下灯火沉星影。仲春时令,疏疏落落几面清圆,入夏开三色莲花,宛若宝珠散明镜,华光闪烁,珠镜殿由此得名。 “万寿宫因何差人过来?”长廊幽暗,陆婕妤一手牵衣裙,一手扶蕙心。蕙心提灯引路,答道:“奴婢不知,方才有人叫门,只说奉太后娘娘懿旨。” “太后懿旨?”陆婕妤心下疑惑,复念了一回。 廊腰缦回,对岸人影模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似乎是四阳的样貌。 “四阳——”陆婕妤唤道。 黑影不答话,慢腾腾挪着身子走,蕙心以为他寻不见人,晃了晃手中灯笼:“四阳?” 游廊沿池畔而建,池中红鲤喂养日久,略通人性,察觉人声脚步速速围拢觅食,波光踊跃。 那人猛地冲出几步,放声喊道:“娘娘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