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此时》上(完)
《共此时》上(完)
80. 孟兰涧的毕业典礼,在六月的第二个周末举办。她母亲已经不再与她联络,父亲亦是一语不发。但是她偶尔还是会从新闻里捕捉到孟知合高大伟岸的身影,他的鬓边染上了几缕风霜,从前政界以儒雅著称的孟公子好像在一夕间就老了十几岁,变成了孟夫子。 这两年孟知合政绩斐然,不管是官方媒体还是民间风评都非常正面,孟兰涧听孟旸说,她的爸爸,马上就要竞选北栾政府首脑了。 整个孟家,除了二叔和孟旸偶尔会给孟兰涧打电话,没有人再关心孟兰涧只身一人在X国过得好不好。她就像一枚棋子,没有了利用价值,被弃用了。 但这是孟兰涧自己求仁得仁。 她曾经唾弃过颜戟生,她以他叛逃核研所为耻。但她如今做的事,虽然被孟家遮掩不为世人所知,但对北栾来说,无异于背叛。 有时候孟兰涧站在她家人们的立场考虑,她觉得自己甚至还不如颜戟生。他至少是奔逃向了他的母亲那一方,而她,是彻彻底底背叛了的她母亲,以及送她远去南麓核研所上学的父亲和姑父。 他们送她去核研所,是要培养她成为下一代原子能委员会主席,代表北栾与南麓续签核平条约。 她却亲手,把她舅舅呕心沥血从南麓带出来的图纸,送回了核研所。 如果南麓因此而得到了核武器,那南北两地,将会发生灭顶之灾。 可是孟兰涧不后悔。她从来不后悔,把一份二十年前趋近于完成的手稿,交到一个未曾研发过核武的人手里。 战争,将会降临吗?她不知道。 至少在她毕业前,南麓尚未有试爆的消息传来。 她与南麓的卢家所有人都断绝了联系——她知道,卫戍营的人,现在发了疯地在找她。他们只知道卢家的儿子,娶了颜振君的外孙女,却不知道他联姻的妻子到底去了哪里。 虽然兰涧不能联络明子鹃和明月珄,但她在新闻里也依旧能看到母女二人,一个成为了琞世集团掌权人,一个接管了东篱集团,即将嫁进南党最大势力的家族,沈家。 而卢捷身边时常出现的年轻军官,是英勇营里那个叫窦耀祖的男人。 小道消息说,某生物医药公司的少东家去年瓦弄之喜,孟兰涧才知道谢南渡的男性避孕药临床试验再次失败,王细雨给谢堂前生了个meimei。 两年来,王细雨会在社交平台时不时发一发她的小院子。 有一次评论区有人问她,住这么大的地方,旁边有邻居吗?王细雨回复,“有啊,邻居是对喜欢打雪仗、烤板栗的年轻小夫妻。” 夏天倏忽而至,王细雨又发了一张院子的照片,那花团锦簇的盛况,与她以多rou为主的小院风格大相径庭,她的配文写的是,“邻居家太太出国念书了,先生送她出国前,拜托了我们一家找人替他们浇花,我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由我代劳吧~” 又过了几天,她在评论区自己评论了那条po文,“哪里晓得,这花一浇,就是两年。” 孟兰涧是在毕业典礼时看到的那句话,十五分钟后她款款走上台,Bruce教授帮她拨穗完,发现戴着博士帽的兰涧久久没有起身。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说,“我替你的两位教授们,再替你拨穗一次。” 兰涧却在那瞬间抬起头,她眼里盛着莹莹泪光,口吻却很坚定,“没关系的,谢谢您教授。” 她大步走下台,脑中响起的只有一句话—— “深桦里的花都开了,等你回来我就陪你去写生。” 孟兰涧回到南麓那天,是夏至。 来接她去核研所的人,是敬酉。 是颜戟生留给她的卫戍营旧部名单里,她唯一信任的暗桩。 敬酉的车一路无阻地开进南麓后山,车上师生二人像多年前每次去写生时一样,聊电影和音乐,聊一些阳春白雪的事。唯独不聊核研所,不聊崇明。 “薛享呢?”兰涧在敬酉停下车给岗亭的警卫看证件的那刻,突然问到。 “他啊……”敬酉沉默了一瞬,“去国外了。” “哦,也挺好的。”孟兰涧干巴巴地接话。 车子驶入核研所的专属停车场,下车前敬酉给了孟兰涧一把袖珍手枪,“你会开枪吗?” “不会。” “不会也没关系,我们的人就在离你不到百米的距离范围内,核研所地形可攻可守,当年是你外公亲自设计的。” “不会有人敢对我开枪的。”孟兰涧冲敬酉淡淡一笑,“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在核研所里开枪的。” 孟兰涧缓缓走入一楼大厅,整装待发的军队井然有序地站在一个身着橄榄绿军装的男人身后,那个面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既是郑善水的亲信,也是与之势力相当的卫戍营袁家长子,袁福安。 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就是—— 薛享。 薛享,两个字拆开来,可以组成笔画相似的“避”字,与“苦”字,“避苦”与喻为“福安圆满”的“袁福安”这个名字同义。 孟兰涧看着面色冷厉的薛享,种种念头掠过心头,但说不出一句话来。 “兰涧,恭喜你毕业了。”薛享作为兰涧的共同指导教授,这句恭喜他说得理所应当,“但是很抱歉,如你所见,一旦你作为核研所最后一位学生毕业,核研所就必须解散了。” 孟兰涧望着薛享,她压抑万般情绪,维持着平静问他,“所以你在核研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等待着它荡然无存的这一天,是吗?”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钟老一直死咬着的校务会议条例,截止到现在为止,也已经一一不作数了。你作为核研所的最后一个学生,已经拿到X大学和核研所的双联博士学位了。你已经从核研所毕业了,孟兰涧。现在,你应该去系秘办公室领取你的毕业证书,我就会按照学校规定清空这一整座核研所。” “为什么是由你来执行呢?” “因为只有我知道,这座核研所的建筑物里藏着的所有秘密。五十年前,我的父亲就是负责督工的部队长官。” “所以你知道,核研所有一个地下室,可以直通原子炉中心的地牢,你也知道,原子炉中心的重水反应堆,根本没有被颜戟生销毁,是吗?” 薛享被孟兰涧淡定如许的语调震慑,“你怎么会知道?!”他看向她身后的敬酉…… “因为我就是颜振君的外孙女,颜戟生的外甥女。”兰涧眼看着薛享瞪大了双眼,她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也是那个传说中,跟南军少将之子卢定岳联姻的北栾政客之女,孟兰涧。” “平兰谷而定吾岳,则南北一统……竟然真的是你!”薛享似乎早就猜测过孟兰涧的身份,他只惊讶了片刻,便又恢复了冷硬威严的军人风范,“无论如何,现在你已经从核研所毕业,核研所今日起即刻解散。我作为校方与军方的执行人,命令你在领取完毕业证书后,立刻带着无关人员离开此建筑。” “如果我说,南麓核研所不能解散呢?”此刻面对早已判若两人的薛享,孟兰涧再没有昔日的师生情谊,她口吻强硬,气势汹汹地步步紧逼,她进一步,薛享为了避免和她发生肢体接触就退一步,他身后的队列也随着他的后退而后退。她一把扯掉薛享手臂上绣着“卫戍”二字的臂章,高高扬起,掷地有声地宣告,“在场所有卫戍营的人都给我听好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我不管你们的上级是谁,家属又听信于谁,‘卫戍’二字,是卫国戍边的‘卫戍’,是第一任营长颜振君立下死命令,不准任何卫戍营人,对手无寸铁的南北百姓,动一兵一卒的卫戍营!若有人违反这条营规,将由军事法庭审判废除军职,关押入狱!现在,如果有人胆敢拆毁这座核研所,就先从我孟兰涧身上过去!” “孟兰涧!”薛享瞋目裂眦,他从腰间拔出手枪,伸手举到头顶,“我鸣枪三声,你如果不退出核研所,这第四枪……” 敬酉第一时间上前挡在了孟兰涧身前,他清癯的身躯挡住了孟兰涧的视线,让她不用再受昔日导师,今日敌营之首的怒目折磨,“薛享!我看你敢动她一个试试!郑善水都不敢动她,你当了她两年的老师,你要对自己的学生下手?!” “敬酉,你要是真的不想和你的宝贝学生一起给核研所陪葬,现在就拿着毕业证书,给我滚出去!”薛享听到“郑善水”的名字后,仿似冷静沉着了些,他把枪塞回腰后,随手指了个属下,“你,去十二楼,把她的毕业证书拿下来……” “不用拿了。” 孟兰涧和敬酉的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沉稳统一的步伐声,安全通道的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四面八方的英勇营战士,手持枪械将薛享的人包围。 孟兰涧缓缓回过头,她看到一道挺拔英俊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中。 那人高大,英勇,正气凛然,带着犹如悬日当空般的光芒,向她走来。 她望着他,望着他,在他眼中读懂了所有在未曾相见的岁月里,他想告诉她的话。那些话很长很长,这一刻却很短很短。 短到这一生,都只来得及读完这只言片语。 那些话,是很久很久以后,她在兰谷中读到的他后来在狱中写的信,信中他写到送她出国念书那天,“终于体会到诗人穆旦送还不是太太的周与良去美国时的心情了: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让我在你的怀里得到安憩。” 还有重逢这天,他写:“兰涧,我多希望那一刻,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都能让你在我的怀里得到安憩。” 炮火轰鸣声骤然迸发,核研所外的硝烟正在无限弥漫。 那个身着藏青色军装的男人,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在连绵不绝的枪声、炮火声响起前,抱住了他的妻子。 这个自称是从北栾来的穷学生、这个曾被所有人护在身后的重粒子实验室小师妹、这个用血rou之躯撑住了核研所的最后一位博士生,这个叫孟兰涧的女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的每一刻,她的归宿,都将是与他—— 生死与共。 《共此时》上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