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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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了没事了,这儿是安全的,没有人能伤害你。” 绿绮扶着小孩坐起身来,让他能够倚靠在床头歇息片刻,她急急忙忙地取来布巾擦去小孩头上的冷汗,轻声安慰道。 可小孩的手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锋利的指甲深深地刺入少女细嫩的皮肤,一脸戒备地看着她,绿绮被小孩粗鲁的动作抓疼了,眉心微蹙,却仍是好声好气地解释:“……问心观的前辈们都牺牲了,坏人也都被赶跑了,现在山上只有我们,有官府的捕快、夜巡的守卫,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伤不到你分毫,你别害怕……” 见小孩一直盯着她,绿绮只好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起来:“我,我嘛,我叫绿绮,是极乐宫的少宫主……武功也不算差,自保再加个小孩也不难……怕什么,外头还有我哥、龚俊少侠呢,哪个不是顶尖高手……” 小孩呼吸微微一滞,终于松开了手。 绿绮揉了揉通红的手腕:“那你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会出现在问心观里?” 小孩兀自把玩着着自己细瘦的手指,听到帐篷外医官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他垂着头沉默不语,半晌才从嗓子里扯出嘶哑的语句:“……小石头。” “小石头?”荀河借着烛火翻看下属送上来的卷宗,冷笑一声,“我可是把江州的地倒过来翻也找不到哪家哪户有走失了小孩,连小乞丐堆都问遍了,除非这小石头是从石头缝里跳出来的。” 绿绮补充道:“那他也不一定是来自江州啊,附近那么多村镇,家里忙农活,丢了个孩子不是很正常吗?” “你可别忘了,这小孩可是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隔着密室的墙,就是柳客声前辈的尸体。”荀河把手上的资料递给绿绮,“叫上龚俊他们,我要好好问一问这小石头。” 不算大的帐篷里面,满满当当地站满了人。 绿绮和医官在最前头照料小孩,荀河和下属站在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张哲瀚和龚俊抱臂靠在后头小声讨论,蒋元白同九霄一齐记录,而南舟起刚和张哲瀚比划了一场,坐在门口背对众人闭目养神。小石头看见这么多人围上来,警惕地把自己缩在床脚,单薄的身子微微打着颤,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的面容。 荀河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柔和一些:“小石头……这是你的名字吗?你别怕,现在我们正在追查杀害问心观的凶手,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行,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小石头不为所动。 荀河只好拿出了自己的腰牌:“小石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无常掌’荀捕快,虽然算不上名震天下,但还是能令歹徒闻风丧胆的……不巧正是在下,入职这十年来经手了几十桩江湖大案,若有冤屈,直说便是。” 见小石头直盯着那块腰牌,荀河便扔在了床铺上:“这朝廷腰牌可做不得假,你且仔细看看。” 小孩没有拿起腰牌,只是小声问道:“……我能相信你们吗?” “当然能。” 小石头闭上了眼睛,十天前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眼前浮现,是被推倒的问心观山门,是数十个负隅顽抗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夜幕下的刀光剑影、金石相击,问心观的墙上、地上血迹斑斑,他身上不知溅上了谁的血,慌慌张张地往里逃去,却被石头绊倒。就在他紧张等待刀劈下来的时候,却有另一道身影替他挡下了这一击。 他只看见月光洒落在滴血的草尖,无风却轻轻晃动,他不敢回头,只死命往里头跑。 绿绮递给他一杯温热的茶水,他小啜了几口,才觉得身子逐渐暖和起来,垂着脑袋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我,我的确从那群坏人手底下活下来了,他们有好多人,一身黑,都带着刀,晚饭刚过没一会儿就闯进来了……哥哥jiejie们护着我,让我跑到爷爷那儿,我只记得爷爷把我塞进了一个小屋子里,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九霄出声打断:“等一下,爷爷……是指柳客声前辈吗?” “我不认识……爷爷总是驼着背,他们都叫他……师父,可爷爷说我只要叫他爷爷就行了。” “……可你是从哪儿来的?柳客声前辈一辈子无儿无女,就这十余个徒儿罢了,哪会有孙子呢?” 荀河也追问道:“你是江州哪户人家的小孩,失踪这么久,不想给家里托个口信吗?” 小石头没有回答,他紧握着茶杯,轻声说:“……绿绮jiejie,你能不能给我添点茶水,我好渴。” *** 时间回到两月前。 小石头拉着男人的衣摆,有气无力地拖着步伐走在江州最繁华的街道上,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山边小城,脸上却毫无喜悦。他把干涸的下唇舔了又舔,都快尝出火星子的味道了,男人也不知道给他买碗茶水。 “舅,舅舅,我好渴。” 他拽了一下男人的手腕,男人却忙着和人攀谈,没空搭理他。 “对,对,我是他舅舅,唉,这小孩确实可怜……你看我,我也是没办法啊,这可是我们家最后的男丁了,要不是他爹病死,他娘伤心过度也去了,我也不用到哪都带着这个拖油瓶……” 男人口中的故事他早已倒背如流,不就是黑心的地主用“羊羔利”让他爹欠了一大笔债,他爹为了还债起早贪黑地干活,却得了痨病,没撑两年就撒手人寰了,他娘在守灵期间染了风寒,又日夜痛哭,没几月也跟着他爹去了,只留下他和舅舅相依为命,可怜舅舅自己还尚未婚娶,就要带着他四处讨生活。 “这一路上,人家看我带个小孩,也不愿招我做工,积蓄花完了,身上值钱的玩意能卖的都卖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希望能找到一户好人家收养他,我才能让我jiejie姐夫入土为安啊……我这侄儿最是乖巧聪慧不过,一片孝心,幼时就cao持起家里的事务、照顾他爹,就是家中贫穷,尚未发蒙,他只能趁着空闲去窗下偷听私塾上课,我这舅舅,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啊……”男人说到动情处,眼角微湿,长叹一声。 “可是可怜啊。”其中一位听众点头应和。 只有一旁咬手指的他才知道所有的真相。小石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哪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的悲惨遭遇,这个自称“舅舅”的男人不过就是个四处逃窜的拍花子,就连这个感人至深的故事都是男人一字一句编出来的,要是这时候男人再拍拍他的肩膀,他就会立马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随便夹带点私货,让围观者给他碗水。 但是现在男人只顾着卖惨,哪会记起他,可他又不敢轻易插嘴,生怕又挨一顿打,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听众们。 男人的故事一路上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或许有人愿意片刻驻足、给点吃食衣物,但他们都不愿意真刀真枪地拿出银子把他买下——原因无他,小石头年纪大了些,没受过什么教化,又是天生桀骜不驯的性子,一幅野惯了的模样,他们可不想花钱给家里请个新祖宗。但这回情况似乎有所不同,“舅舅”声泪俱下卖力表演,人群中真有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被他说动了,竟认真地商谈起买卖的价格来。 “舅舅”眼角的泪花还没擦干,笑意就抑制不住地飞上眉梢,他假情假意地开口:“哎呀,我们这一路奔波,都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不如我带着侄儿填饱了肚子再细细地谈?” “好说,好说,沿路就有一家食肆,一起进去坐坐?” 书生给两人点了茶水,小石头面前的杯子刚倒满,就迫不及待地一口喝干,他实在是渴极了,才不顾旁人如何看他。 书生给他的杯中添了茶水:“唉,真是苦了这孩子了,这一路上没少受累吧……你们打哪来的?” “打北边来的。” “你也年纪不小了,再不成家可就耽误了。” “我成家才是耽误姑娘家吧,现下囊中空空、一贫如洗,哪能让妻儿跟着受苦呢?只要能给我这苦命的侄儿寻个好人家,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知这话题挑起了书生的哪个话闸子,他竟絮絮叨叨地诉起苦来,两人配着酒菜从人生境遇说到朝廷政务、从四海九州到邻里纷争,本该是话题中心的小石头却被忽略了。 “要不是这考官私下受贿,我哪能在童生的位置上挣扎几十年……年年苦读年年院试,不就是我没给考官送礼吗,白白蹉跎这些年岁月……” “贱内与我感情极好,就是身体抱恙,常年卧病在床,我就怕有了子嗣也一尸两命,迟迟无后,家中长辈年年催促,我才起了收养……他的想法,他如今多大了?” “刚过六岁生辰。” “读过书不曾?” “不曾。” “想来我发蒙也迟,虽然不算什么大文人,但也算识得几个字,若是他愿意跟着我,我也可保他此生无忧……” “这好说,就是价钱嘛,二十七两,您看要怎么付……” “兄台,我是诚心想收养他,这价格不能通融一下吗?” “可我还为了这孩子散尽家财了呢,就等着这笔钱好好安葬他爹娘,若是把他们心尖尖上的孩子低价贱卖了,我这个舅舅,与那些走街串巷的拍花子有何不同……” 小石头只埋头专心吃饭,没想到有人在后头悄悄地戳了戳他的背,刚开始他以为是不小心,次数多了他就明白这是恶作剧了,刚想回头说一通那人,却看见一个圆脸青年笑眯眯地躲在他的背后,无声做着口型:“跟我来。” 趁着聊天的两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小石头跳下了板凳,跟在圆脸青年的身后弯弯绕绕到食肆的偏门。 小石头见过他,当“舅舅”在街上大讲特讲的时候,圆脸青年就在人群中专心致志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小石头还注意到圆脸青年少了一只手,虽然隐藏得很好,但右臂分明是用木头充当的。 等到了隐蔽处,圆脸青年才开口问道:“小孩,那个人是你亲舅舅吗?” 小石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直直地盯着他。 “我看他就是个拍花子吧,现在不是要把你用二十七两的价格卖给那穷书生吗?” 青年见他不开口,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屁孩,我说对了吗?” “要我说,你现在就赶紧跑,跑得远远的。你舅舅不是什么好人,那书生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前有狼后有虎,还不如听我一句劝,还能讨条活路。” “小孩,我跟你无冤无仇,也不贪你的钱财,萍水相逢指条明路,你要是听不进去就算了……” 圆脸青年转身要走,小石头手疾眼快抓住他的衣摆。 “……往,往哪走?” 圆脸青年蹲下来在他的手心划了几道:“顺着这条街一直走,走到尽头左拐,然后接着走,走到城外的第三座山,山下有块大石头,然后顺着山路一直往上爬,会找到一个叫问心观的地方,他们会收留你的。” 小石头把手上隐形的路线图看了又看,青年推了把他:“听懂了快走吧,他们不会找到你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他被青年推入了街道的人潮中,他努力回头看,也只能瞧见一小片衣角,消失在巷口。 *** 荀河一边听一边记,见他刚被救出来不久,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有些疲了,就适时地终止了此次问询,吩咐众人退出帐篷,让这唯一幸存的见证者好好歇息。 荀河带着下属离开,但绿绮几人还是留下来了。 绿绮在收拾桌上的茶盏,九霄和龚俊张哲瀚在帐篷外等她,蒋元白则在帐篷里整理先前问询的记录。 南舟起原先一直背对众人,如今大伙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进去看那小孩一眼。 小石头不认得他,见他散着头发、披着外袍,还以为是哪个神神叨叨的疯子,怯生生地望向他。 “……你为什么要说谎?” 小石头眼底一下子泛起了泪花,声音嘶哑:“我没有。” 下一秒,南舟起迅速地伸手扼住了他的咽喉,掐得他面色涨红。 幸好昨日张哲瀚多叮嘱了蒋元白一句,他今日假意在帐篷里慢吞吞地收拾笔记,就是为了观察南舟起的行为,见情况有异,一把扑上去拽住南舟起的手臂:“南舟起!你疯了吗,你又想杀人?” “……又?” 站在门口的张哲瀚踢起一块石子,准确地击在了南舟起手腕的麻筋上,才让他松了手,绿绮赶忙把小石头护在身后:“南舟起,你干嘛?有火也不能冲着小孩发啊!” 南舟起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疯了?我没疯,我清醒得很,我这辈子就没这么清醒过。你们不认得,难道我作为问心观的弟子还认不得吗?” “你们拿着蜡烛照他的眼睛,是不是白日时平平无奇,烛光下熠熠生辉、水光流转?” “……南舟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什么?自然是这野孩子随便编了个故事骗了你们所有人。”南舟起揉了揉手腕,后退一步,“……我再熟悉不过,他的那双眼睛便是我早已死去多时的师弟,解星的‘素月眸’。”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好小子,拥有这样一双名器,怎么怕看不透人心呢?” 蒋元白点燃了烛火,昏暗的帐篷里,借着这一点火光,更能看清小石头如琉璃般光彩夺目的眼睛,和他眼底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