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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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孩不见了!” 车厢内只剩下面色如纸、胸口血rou模糊的医官一人,绿绮先前还与他共事过一段时间,见他胸口还有起伏,她胡乱从药箱中翻出一瓶止血的药粉,就往他伤口洒去,对方乍然痛得恢复了些许意识,掀开眼皮直愣愣地盯着她。绿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还能认得我吗,你数这是几?” 那医官似乎失了神智,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绿绮赶忙拍拍他的脸颊:“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啊,怎么突然魔怔了?小石头那孩子不是跟你待在一块儿的吗,说点别的话呀……诶!” 明明已经受了相当重的伤,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推开了他面前的绿绮,身手敏捷地跳下马车往外跑去,一面踉踉跄跄地逃走,一面反复念叨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眼看就要撞上龚俊和九霄二人。 当龚俊已经可以冷着脸把剑从医官的胸膛中拔出来、再心无波澜地擦去剑刃上鲜血的时候,就证明他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心慈手软而被捅刀的青年了。他垂下眼睫,冰冷的视线只在医官疯癫的面容上停留了几秒,就很快收拾好情绪,恢复成平日里沉稳的模样,向众人解释道:“既然已经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不如让他早点解脱。” 绿绮嚷道:“龚俊,你的动手也太快了吧,我还想看他往哪儿跑呢,说不定能……” 龚俊直接打断她的话:“除了山下就是山顶,以他现下的神智,可不会把我们带到敌方的老巢。” “真是奇怪,我们四个的武功也不差,还有荀捕头营中的部下一起守着,怎么会让一个虚弱的小孩从眼皮底下消失呢?难道是刚刚那群刺客趁乱的时候……” “不是。”龚俊将擦拭剑刃的布帕扔进火堆里,“你看捕快和医官外袍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黑色了,早在他们受伤时,那小孩就已经被掳走了。或许这群刺客真正的目的……是来灭我们的口。” 蒋元白沉吟片刻,发问:“龚兄,可在下细细数来,这刺客不过二十人,暗器、招式也颇江湖气,要是想灭我们的口,怕不是异想天开。” “蒋公子说的有理,大部队说不定在后头呢。”九霄看向龚俊,“我们要不也回问心观?不然到时候两面夹击,大罗神仙也难全身而退。” 龚俊握住剑柄:“……他们已经来了。” 霎时间,一只燃着火焰的箭矢急速穿过幽暗的林间,在夜色中照亮一条昏黄的道路,箭矢带着焦油的气味和guntang的温度,准确地钉在绿绮手虚扶的马车车门附近,好在蒋元白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开,但她单薄的衣袖还是被焰火烧出了一个大洞。 “绿绮!”九霄将她护到身后,“你不要命了!就一支箭怎么不躲开?” “……我只是在想一件事。”绿绮缩在他身后,无意识地抠着手指头,低声喃喃,“我想……或许小石头,就是那个小孩,可能不是被人掳走了……他可能是自己跑走的……” “怎么说?” 绿绮抬头对上九霄的视线:“……借那支箭的光,我看见……马车里只有两个人的脚印。” 九霄还没反应过来,那头蒋元白就已经用布帕取下了那支箭矢,面色有些凝重。不同于刺客的暗箭,这支箭杆明显更长更大,箭镞上的猛虎纹清晰可见,蒋元白倒吸一口凉气:“是官家的物件!” 一行人里只有蒋元白年岁最长,也只有他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他能认得箭矢也算合乎情理。 “难道来的人是援兵?” 龚俊不禁皱起了眉头:“援兵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他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记起他以性命转交给大理寺丞丁阔的那封密信,当时在软香阁,张哲瀚不就一语挑破捕快内有细作吗? 与此同时,他后颈的血蝶如火烧般发烫,随着呼吸节奏闪着红光,龚俊猛得捂住后颈,心头压抑的担忧顷刻间都涌了出来。 他一脚踢灭篝火,抓起不会轻功的蒋元白:“张哲瀚那边也出事了,估计荀前辈那头也是凶多吉少。这批人就是来拖住我们的,赶紧走!” *** “咔嚓。” 黑暗中走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小石头还穿着那件不合身的亵衣,赤足踩过干枯的树枝,怯生生地望着他们。 张哲瀚拉着南舟起后退一步,有些错愕:“……小石头?”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张哲瀚心神一动,他的鞭子从腰间滚落到掌中,刚要冲上前去,就被南舟起无声制止。南舟起把小石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紧张的情绪看似松懈下来,张哲瀚却感受到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哟,臭小孩,是不是他们那伙人也找来了啊,怎么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扔这儿?” “我,我……”小石头抓着衣角,眼圈一红,马上就溢出几滴眼泪,“我是来赔罪的,我不是故意占了你师弟的眼睛的……我把眼睛还给你师弟好不好……” 话音刚落,他就伸手要去抠自己的眼珠,却被南舟起投掷的石块打中了手臂上的麻筋,于是泪眼汪汪地看向南舟起。 “啧,爷还是看不惯小孩受苦。”南舟起不动声色与张哲瀚对视一眼,吊儿郎当地踱步到小石头身前,“你不如直白点告诉爷,那个换了你眼睛的人是谁。” “至于爷师弟的素月眸……爷会自己动手取回来!” 瞬息之间,他的拳风就直冲小石头面门而去,小石头却只是怔怔地盯着,并不躲避,看上去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六岁小孩。 可在下一秒,这具脆弱的皮囊就从中撕裂开来,仿若蜕茧的蝶,钻出一位身穿华服的中年男子,只凭单手就接住了南舟起的拳,掌法一拉一推,飞速扣住了他的脉门,这下南舟起进退两难,只得看着那憔悴消瘦的陌生男子微微一笑:“小兄弟,素月眸老夫都说好要还给你了,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褪下孩童的皮囊,那素月眸分明是在这男子的眼眶中,南舟起虽没见过如此诡谲的妖法,但不妨碍他恶心地“啐”了一口:“原来是个装小孩的老王八,跑爷爷跟前撒野来了。这几天哭爹喊娘扮可怜演得起劲不?” 那男子也不理会南舟起的话语,径直看向张哲瀚:“小友,好久不见。” 管他是天王老子来了,张哲瀚也懒得叙旧,燃着火焰的鞭子携着劲风,强势拉开了南舟起与那人之间的距离,不等地上扬起的烟尘散去,鞭尾再次一转,狠狠抽向男子胸膛。飞沙走石,风回电激,男子却仅用两根手指就轻松接下了攻势,还挑衅地捏住鞭尾,丝毫不惧引火烧身:“也不过如此。” 张哲瀚蹬一脚树干借力,身法如箭如梭,顺着鞭子的轨迹与南舟起共同跃向中年男子。 南舟起的腿法迅猛,横肘直拳接上提膝踹腿,重重砸在男子格挡的手臂上,张哲瀚的鞭子也不甘示弱,鞭风所经之处草叶焦黑,树皮也成炭灰剥落,可两人十个回合下来,所有招式都如同打进了棉花里一般,中年男子仍是毫发无伤,甚至从开始他就没主动出手攻击过。 “……是你。” 张哲瀚很快就认了出来,是他在南舟起记忆中见到的那个中年男人:“你究竟有何目的?是不是你灭了问心观的口?” 男子却不回应他的话语,转头对南舟起自顾自地诉说:“你想知道你师弟怎么死的吗?那天下午,就在这棵树下,他求了老夫好久,多可爱一小孩啊,看起来也就不过十二岁,哭起来的时候真是我见犹怜,谁让他有这双眼睛呢,‘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老夫要是混进问心观,他第一个就能看穿老夫……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解星是吧?虽然没有你的‘三千世界眸’那般厉害,不过也算好用……” “爷cao你祖宗上下十八辈!”南舟起目眦尽裂,咬牙怒骂道,拳如雨点般一齐落下。 那人终于出手了,手掌翻飞间四两拨千斤,将南舟起的拳力卸了一大半,穿过着他双臂之间的间隙,一掌击在他的心口,巨大的冲力立刻将南舟起拍飞了几十米。 “咳,咳咳……”南舟起费力擦去嘴角的血迹,在原地挣扎了十余下,却还是没能爬起来,他干脆舒舒服服地躺下,“杀了爷又怎样,爷早该死了,倒是你,爷死也要拉着你陪葬!” “是吗?老夫可没那么容易死。”中年男人一挑眉毛,视线转向了张哲瀚,“说起来,你的这位兄弟可是老夫的大恩人。”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若不是他一心杀老夫,怎会误打误撞地将天狐血脉注入老夫的体内呢?天狐血脉真是好东西啊……毁了老夫的rou身和半生功力,却又留了老夫一条小命,又可以借皮囊苟活下去。小友,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不是这血脉,老夫钻研这么多年的名器难题如何解开,如何置换了诸多名器功力大涨?你瞧这‘拂风手’,这‘点月金勾’,还有……” 一声浑厚的梵唱从他的嗓子中发出,回荡在林间,竟是柳客声前辈的“空谷梵唱”! “……果然是你,牧老。”张哲瀚的眼睛隐隐发红,掌心的蝴蝶闪烁着红光,狐狸的虚影再次出现在身后,他握着鞭子再次冲上去,“阴魂不散的狗东西,我能杀你一次,自然也能杀你第二次!” 牧老依旧气定神闲站在原地,似乎早有预料,密林四周突然闪现出数百伏兵,他们手中的弩箭蓄势待发,而张哲瀚所站的空地之上,竟有暗色的丝线自土壤中蔓延生长,呈遮天盖地之势将他死死束缚住,动弹不得。 “别异想天开了,两年前你为了把你的小情儿救回来,没少吃苦头吧?他倒是好,你又是委身做鼎炉又甘愿受血脉之困的,两年前或许还可以利用血脉之力小胜老夫一筹,可如今你牵连着两个人的身家性命,还敢冒着风险动用那劳什子秘法吗?” 牧老缓步走到他面前,白皙纤细的手指抬起他的下颚:“张小友,你当初就该乖乖跟了老夫,也好过在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身边埋没才能。” 张哲瀚轻蔑地勾起唇角:“跟你一同做只七拼八凑的怪物吗?我可没兴趣编故事博取同情。” 牧老的手掌猛得掐住了他的咽喉。那只手本该属于另一个少女,如今却不伦不类地嫁接在中年男人零碎的皮囊上,看上去分外诡异。 “要不是演了回小孩,老夫怎能混进问心观,只可惜柳客声那老头发现得太迟了,他就算拼尽全力将老夫封印在密室中,还不是让朝廷走狗将老夫救了出来。就如同你们,谁会对一个身世凄苦的小孩下狠手呢?天无绝人之路啊,天无绝人之路……” “认清现实吧……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rou。” “……咳,那你想要如何?” “自然是为千秋大业,万载功名。” 在他四肢受制、呼吸困难之时,掌心逃逸的血蝶化作一缕红光,隐匿于黑暗中再也不见,牧老丝毫没有注意到,仍滔滔不绝:“……我的徒儿若不是先天不足,老夫怎会遍寻天下童男女为他续命,幸亏有这天狐血脉,天狐血脉……他才能掌控玄阴山,助力三殿下率军谋反,名正言顺地坐上那摄政之位……现在好了,有你为我徒儿洗髓伐毛,不必等了,就在今晚……” 牧老一点xue位,封住张哲瀚的全部功力,他撤去阵法,便有来人轻柔地扶住了张哲瀚踉跄不稳的身形。 “兄台小心。” 年轻书生抖开折扇,苍白的面容,眼下一片青黑,单薄病弱得就像一片纸人,仿佛命不久矣,却噙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曾给他使过绊子的美人,和其中潺潺流淌的血液。 “在下应白松,不知兄台是否还记得当年欺我辱我之事?” 张哲瀚闭上了眼,忆起他逃出南诏所遇到的一桩桩一件件,自他和龚俊在软香阁接下送信的任务开始,到扬州应府惨死的金二公子、敢屠朝廷大员满门的玄阴山,再到风月大会惨遭虐杀的问心观,无形的脉络将这些事件串联到一起,真相已然在迷雾后若隐若现……而明面上沉迷美色、欺男霸女的十举公子也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哦,当年破月剑怎么没把你cao死在床榻之上?” 应白松罕见地没有恼怒:“还以为兄台会同在下叙叙旧,怎又提起旁人了?破月剑,他嘛,早几年就投胎去了吧。” 嘴上是温言软语,应白松下手却不客气,他随手拔出侍从腰间的佩剑,直截了当地割破了张哲瀚的手腕,温热的血顺着手腕滴落在瓷碗中,很快就集满了一碗。侍从们从容有序,接连不断地递上瓷碗,不一会儿就积蓄了小半桶,可他为报当年之仇,仍不肯善罢甘休:“牧老,这天狐血脉已到手,也没有留着他的必要了。不过……今年过冬倒是可以添张暖和些的狐狸皮。” “若他还未破身认主,倒确实是个稀奇玩意儿,可他如今已……张小友,别怪老夫心狠手辣,到了黄泉路上别急着走,再等等你那位情郎。” 看样子是要将他用完灭口了。 张哲瀚因失血过多,嘴唇发白,斜睨着面前两人商谈他的生死去处。他倒不在乎应白松取走的那些血,牧老才是目前最大的武力威胁,只要牧老动手杀他,他就敢冒着动用禁术的风险,凭借血蝶的力量来个两败俱伤。他仗着南诏秘法众多和自身血脉的力量,但凡只剩一口气都能再续上命,只是龚俊……谁要放着大好日子不过,去黄泉路上道侣相会啊? “喂!” 远远地传来南舟起的声音,虽然听起来中气十足,但张哲瀚猜他受的那一掌也不轻,不然不会在地上躺了许久爬也起不来。 南舟起把喉中腥甜的血咽了回去:“……爷不管你们是什么老什么公子,反正爷也不想活了,来做个交易怎么样?得提前说好了啊,要以你什么破大业和身家性命立血誓。” “你应该知晓,爷这是可观前生幻影、寻来世奥秘的‘三千世界眸’,五百年才出一双,爷把这双眼睛给你,你留他一条命。” “好啊。”牧老应得轻巧,下一秒他就伸手洞穿了张哲瀚的小腹,准确无误地捏碎了丹田,彻底完结了张哲瀚二十年来鸡鸣而起、日落而息勤学苦练的所有功力。 张哲瀚料到了,他要将两年前玄阴山上张哲瀚对他的所作所为通通报复回来,要张哲瀚这辈子只能做个废人,可他也不好受,如火般炽热的血液烧灼着他蜗居的皮囊,连那缕红光钻进他的肌肤都未曾发觉。 牧老面无表情地擦拭手上的血迹,抬眼一瞥重伤的两人:“山上应该都安排妥当了,一齐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