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

    白昼奔着黑夜去，江河奔向大海。万物生灵，潮起涨落，总是有个奔头的。

    那我呢？齐栩然想。

    她又伶仃大醉在深夜。她喝酒的次数不算太频繁，但一喝便是一瓶接着一瓶，一杯连着一杯。平日攒下来的酒好似要在一个夜晚全被抽干。

    她的身形轻飘，灵魂游荡。摇摇晃晃不知卧室方位，好不容易扒着墙壁倒在床上，思绪千军万马轰然袭来。齐栩然呼吸一滞，昏睡而去。

    许女士的唠叨和抱怨在梦中结成一个莫比乌斯环，来回转着却怎么也甩不出脑海。不过毕业后放松下来那么一段时间，家人的裹挟便立马追上齐栩然，自此像是母螳螂吞食公螳螂一般，把她撕咬吞咽下去，满足它的需求。

    齐栩然把大学当成避难所，逃离了念叨、争吵、抢夺的低级乌托邦，允许她自在地一个人活着，就像剪断了脖子上的绳索，前面不再有永远吃不到的诱饵在推她向前。她在独处里从劣等动物逐渐长成人，学会放空、享乐。

    大梦初醒，齐栩然就剩数月就得退化成动物，或是被献祭于不知谁的需求。

    “你是不是没睡好？”   钟北望问。他第一次见齐栩然的浮肿模样。脸鼓囊起来，隐去了平日清晰的颧骨。眼皮耷拉，睁不开似的，两眼无魂的扒拉两下他做的牛rou大餐。

    齐栩然恍惚一阵，钟北望的问话才过了她脑子。

    “啊……昨晚喝酒了。”   她仍微醉着，即使日光已经降在她身上，盖了半边，还是驱不散在体内蒸发的酒精。

    钟北望八点起床，收拾完毕，九点到岗。拉起幕帘，擦拭灶台，大理石吧台以及每个木头桌面。新鲜食材已经运到小酒馆后门，他花半小时把五个大箱搬到厨房，拆开来，按照规定有的放冰箱，有的列在板面上等着厨师来处理。

    空气像憋了火一样，灼烧了自己的湿度，然后一把糊在人身上，像抹不掉的鼻涕团。钟北望也被糊着，汗水把背后衣服润湿几小片。

    早上的工作很轻松，他只需倒水，点餐，上菜还有结账，常规的服务四件套。到了临下班的时候，仗着给自己解决午餐的借口和从厨师那儿偷师学艺的新菜，利索地填满两个饭盒装入袋里。看下手表，瘫在椅子上叫空调伺候他一阵，等汗全干了就走到齐栩然家附近。

    可以看到她睡眼朦胧地走下来。

    慢悠悠，轻飘飘。听她打着哈欠，说话也慢吞向他问句早上好。

    钟北望眯眼看着齐栩然笑，他不免庆幸自己有这么多天的送饭机会，可以瞧见她刚睡醒的模样。

    “伤口还在恢复，还是少喝酒吧。”   钟北望答一句。齐栩然低声答应着，眼睛空洞地看着煎得恰好的牛排。筷子戳进去，又拔出来，挑几口旁边的饭点进嘴里。

    啪。

    一盒牛奶放在她面前，把齐栩然唤了回来。解酒的，她接过来，细细地用吸管啄着。酒精被牛奶淹没了，冰冷的液体也让齐栩然清醒几分。

    “谢谢啊。等会我把钱转你。”   她对钟北望说。

    钟北望把手机递到她面前，“要不现在就转吧。”   她看一眼他手机，上面显示加好友的二维码。

    齐栩然轻笑一声，加了钟北望好友。解愤一样阔气转了两百大洋过去。钟北望表面不推辞，心底里盘算着下次有什么好借口，再把这钱翻倍返回去

    她胃口好了点，吃完后拍拍肚子站起来。

    “我陪你走到宿舍吧，消消食。”   齐栩然道。

    走回学校的路径被层叠的树叶挡去日光，落脚之处都是阴影。夏日逼得叶子萌发出芽，争比谁延长得更多。那一路多是老树，皱巴的纹理盘缠在树干，张牙舞抓地向上。风，风一吹，那皱巴的潮湿木头朝齐栩然扑来，她深吸一口气，忽地平静不少。

    她莫名地喜欢和钟北望一起走。他高大似树，却不是老树。他内里扎根的是生长的新苗，一节一节朝四周生发开来。钟北望看着她的时候，除去齐栩然的身影，什么也没掺。

    “今天的牛排好吃吗？我新学的。”   钟北望问。

    “好吃。比上次的菜做的还好。”   齐栩然夸赞道。

    两人走得不快，话也不多。脚步声听得见，甚至对方的呼吸也可以。

    “过两天是不是要再去医院一趟。”

    钟北望比齐栩然记得还清楚，他轻巧的又抛出来一个不相关的问话，“我不知道能不能陪你去，下午可能有体育考试。”

    齐栩然并不在意钟北望去不去医院，她本就打算自己去。耳尖在听到体育考试这四个字的时候动了动，不禁问：“跑步吗？”

    “对，1000米而已。”

    她开玩笑，“要不要我去给你递水？”

    齐栩然想起她体测的时候，看到旁边递水的人比跑步的人还要紧张。前者加油呐喊到断气，后者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觉着这跑道没完没了的要了命。然后到了终点，或是羞怯或是大胆，一瓶水成了情书、成了友谊锁，往大喘气的人怀里一塞，两者间关系像抹上一层保护膜。被齐栩然总结为，在濒死前见到对最后见到的人的感激。

    钟北望双手枕着后脑勺，想掩盖住自己的些许雀跃，“要。”   他转了转眼珠，“你好像是上午去，我下午才考，我上午跟你一起去医院吧。”

    齐栩然嗤笑，她早知道钟北望的小心思，不过任由他。只要钟北望没像她受伤那个晚上，踩了她的线，齐栩然是不会去计较什么。

    现下她看得清，估摸准，不担心出岔子。

    学校大门到了，齐栩然不能进去。她脚步踌躇了下，方才忆起自己已经被驱逐出来。钟北望朝她挥挥手，披着浓重的太阳光走进校门。

    他肩上松担，什么也不背着似的。可能有，但齐栩然还不知道。她只觉着钟北望身上的轻快，沿着地砖缝，从校园里像蜘蛛网一样在地面上展开，把她包围着。从地上沿着齐栩然小腿钻上来，缠住她。

    呼吸一下又急又重。

    齐栩然不向任何东西奔去，却被无处不在地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