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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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众人的心中,因为释文尔的这一席话语生出了怎样的波澜,那颗状似世界树的养殖场一直没有停下其运作。 和往常一般。 有“果实”在养殖场的枝头成熟,为巨爪般的造物摘下,半透明而充满液体中满是成体海星人rou乎乎的头在摇晃。 释文尔再次将头仰起,轻轻感叹:“让我们祝他们生日快乐。” 左吴也抬头,恍然觉得那些尖尖的头因惯性的规律摇曳有些美丽,像被秋风吹拂已经成熟的金色麦田: “生日?你们海星人的‘出栏’还这么有仪式感的?” 释文尔摇摇头:“‘生日’是指就算生吃也最美味的时日。” “养殖的流程已经经过无数次实践和改良,屠宰的时机已经精确到了秒,为的是抵消制作罐头时所损失的美味,让我的同胞受欢迎些,再受欢迎些。” 释文尔抿嘴,一直目送那枚采摘下的果实,被匀速送入负责下一道工序的“树干”中,再也看不见。 裁判长依旧进行着他的目送,进行了良久;却在那枚果实原先所在的地方有所异动时,便马上看向那里。 那里另有新的“果实”,开始缓缓发育。 澄澈的培养液注入,海星人的生殖细胞在其中神圣的结合,胚胎于其中开始欢快而自由的游动。 “真的好美,”释文尔轻叹:“就是这么简短的过程,我的同胞便度过了一生,留下了遗传信息生下后代,还为整个种族的进化贡献了力量。” “他们完成了作为生物的全部使命,完成了作为生物的一生。” 一边的列维娜缓缓摇头,因一直捂着嘴而沾满胃液的手缓缓放下:“你管这叫进化?” 释文尔有些疑惑的转头:“当然是进化,这培养过程并不是克隆,仍旧为我同胞的基因留下了突变的可能;” “营养液中,基因的随机组合,若让某个个体获得了别具一格而更适合推广的味道,其便会马上被挑选出来,大力培养。” “直到获得可以保持稳定形状的族群后,被销往更远的地方,为海星人的所在开拓新的地界!” 裁判长深深呼气:“这当然是进化!因为进化的方向从来不是什么‘更快更高更强更聪明’!” “而是更能壮大自己的族群,不择手段的让族群以及子嗣挥洒到更远的地方去!” 远处。 那培养舱中新生的海星胚胎完成了归位,而舱内其中又卷起人工的旋流—— 就如他们种族数十万年来的历史般,海星新生儿将自己固定在粗糙的岩床上,以在对抗海浪的席卷时,以获得最初的娇嫩肌rou。 而列维娜也觉得自己的脑海被一道狂人的呓语所席卷,拳头握紧,似是想与这“风暴”相抗衡: “这样的进化根本毫无意义!这些被养殖的海星人只能算是没有知觉的rou,甚至连自身生命都对这养殖业有了高度的依赖!” “他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也无从保有你们海星人的文明,更无从保护他们自己! “若有朝一日,离这千里之外的某处养殖场破产,那你的同胞注定会被处理,处理不过来则会被抛弃,到时候他们甚至连能不能独立存活都是问题!” “只是徒有数量,注定只会是大片大片的死绝!” 保有令人自豪的文明,和足以自卫的武力;这是失落的初丹精灵穷尽一切去追逐的东西。 释文尔却是轻松的咧嘴,这个问题好像已经被他思考过了无数次:“我已经问过一次了,但还要再问一次——你觉得生命的产生,本身是一种奇迹吗?” 列维娜轻轻点头:“当然是。” “哪怕其实银河当中的每个星系,都有生命被发现?” “依旧如此。” 裁判长点头,不再注视上方正待成熟的“果实”,只是背着手缓缓向屠宰场内踱步,哪怕他小小的步伐与这里的庞大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 另一边的姬稚向左吴指了指她自己的鼻子,有些不甘的踩了踩步子,最终还是妥协,启动她的铁裙动力甲,率先往屠宰场内部飘去,先行侦察。 钝子给姬稚的动力甲加装了探测器,探测器体积不算小,刚好适合人马娘来背。 释文尔向远去的姬稚敬了个礼,他早已将银河当中生物的种类繁茂无比,同生命的产生视为同一种类已经见怪不怪的奇迹。 奇迹。 眼见针对丽槲所设炸弹的侦察已经开始,释文尔转向列维娜,继续刚才的话题:“那生命之上的文明呢?是不是一种更稀有的奇迹?” 列维娜默默点头,文明比生命更稀有不言而喻。 银河当中所有星系都发现了生命的迹象,可最终演化出文明的不到总数的二十分之一。 用一种简单粗暴还充满谬误的理解,可以说文明比生命稀有了二十倍。 释文尔轻轻摊手:“我只是一介俗人,不敢去押注‘高风险高回报’的筹码,只能去选择把握更大的选项。” “换言之。” “我相信生命是一切‘奇迹’的基础,其铺开后,才有可能去碰撞那更高更远,名为‘文明’的奇迹!” 裁判长转头,不再去看列维娜这被命运所宠爱的个体,而是看向世界树上结果而出的众生芸芸: “就如古典的小说,有精品也有垃圾,可所谓精品难道就能凭空所出?” “不还是需要一大堆充斥着低俗的凡品甚至垃圾的出现,以最廉价的方式扩大读者的群体,从而在与读者的双向成长中拉扯出一片能包容得下‘精品’的土壤?” “你所向往的‘文明’也是这样,以及文明并不是所有环境的最优解;只有生命铺开到了一定数量,才能以数量的碾压去增大奇迹发生的概率!” 释文尔说着,语气中有豪情,却同样有抹不去的痛苦,又抬起手,看着rou乎乎却充斥皱纹的皮肤,轻叹: “你看,我的手是如此孱弱。” “我不是不知道去追求‘数量’,期间会造成多少同胞的死,在追求所谓奇迹时,那些不是奇迹的同胞又有多么悲惨。” “可让我像神明那般,去直接凋琢出一个可以在冰冷银河昂扬向上,不惧一切,每个个体每条生命都能幸福安康过完一生的文明,我做不到。” “我只是一介脆弱又孱弱的俗人。” “我能相信的就是‘生命’本身,相信它是烧不尽的野草,只要它被播撒到了更远的地方,哪怕环境再恶劣,总有一株能开花。” …… 远处。 姬稚背着的探测器发出点点微光,看不见的波纹开始弥散至真是世界以及高维空间,以自各个渠道收集到的创神檄文波动为参考,寻找着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 逃亡者号上,金棉也贡献了一点自己的身体样本,但钝子一直不敢进行深入研究,她窃据了科技猎人昔日首席的身体,但毕竟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 尤其是听丽槲说莺歌索人对体内创神檄文的设计图,有那种玄乎的保险机制后,更是一点稍大的动作都不敢有。 好在左吴之前所吸收的波动还剩许多,钝子不至于没有样本可用。 从中攒出的造物,至少侦察和探测算是合格。 姬稚在高高的世界树旁独自奔走,不时回头看向来时的地方,已经习惯了落寞。 可一想到背上探测器中的样本波动,便来自于左吴的身体中,又觉得有些暖洋洋。 干劲加满。 人马娘用她的铁裙向上飞翔,飞到那些硕大的果实间,探测器在捕捉讯号,其眼镜也在不断扫视。 海星人幼体已经初具美味的样子。 …… 释文尔的眼神一直跟着姬稚的轨迹,看到人马娘掠至盛满正待售卖的同胞的果实间时。 他忽然握拳,比列维娜握的还要紧,rou乎乎的肌rou被挤开,暴出一抹青筋: “我一直认为,海星人是这个银河独一无二的美味,是我们无比的幸运。” “由此,有无数逐利之徒愿意付出任何手段,将我们送至更远的地方去大规模养殖;” “而他们的逐利天性,在发现海星人的智能与rou质味道没有干系后,便致力于提升口感,而不愿意花费更多的成本去抹掉我们的智慧。” “又因为这种口感的产生玄之又玄,用单纯的基因工程殊难破译,为了追求新的味道,我们仍旧在通过基因的随机结合,在被选择中完成进化。” “我们的繁殖能力比同样美味的骨人强了几个数量级,整个银河的罐头产业是海星人一家独大!” 释文尔咬牙,这次袒露心声是他渴求太久,却难能渴求的发泄: “这位精灵小姐,至于你说的文明传承的问题?我再问你,何为海星文明,人类文明,或者你们精灵文明?” “答桉是由谁所创造又由谁所持有的,就是什么文明!” “你们所自豪的文明传承,在银河动辄数亿年的历史中,真的有那么重要?” “人类文明已经因为纯血人类的消亡而濒临湮灭,往后大家最多只会在说古帝联的时候提上一嘴,” “你们所引以为豪的各种名着诗歌,只会是躺在博物馆中成为曲高和寡的遗物,甚至许多都只剩下残篇断句,以后也不会有新内容,新生命的注入;” “反之,因美味而数量繁多,分布在银河各个角落的海星人呢?” “海星人会因数量的繁多终有幸存,会因为不断的‘进化’终究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或退为野兽,却仍然传承着血脉;” “或者,有某一只偶然触碰到了名为文明的奇迹,可以再度辉煌;即便与曾经的传承已经并无关系,可所延续下去的依旧是海星文明。” 左吴咧嘴,竟然笑起,并不觉得有被冒犯。 诚如释文尔所说,自己数据库中留存的东西恐怕连人类文明的遗言都算不上,也不会去主动教给自己的后代。 至少在左吴这里,人类文明无法再传承下去;即便自己真做了皇帝也是,所代表和继承的不再是“人类”,而是被“帝联”所腾笼换鸟的文明。 释文尔很高兴有人在听到自己的一番狂言后,还能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他吸气,转身,嘴中做着最后的总结:“存在才是一切。” “保持数量是维持存在最简单的方法。” “我对海星人能在银河有被大量推广的方法而欢欣鼓舞。” “我很高兴我这般既无法改变银河,又无法创造一个可以横压银河让每位同胞都一生平安的俗人,也有让同胞传承下去的方式。” 列维娜还握着拳头,只是不再想开口反驳;狂人的逻辑已经闭环无法打破,再多辩论只是白费口舌。 而良骨伶却有些呆滞。 法无禁止,这是她自己的话,自己的结论;按其所说,释文尔所替这些食用海星做出的挣扎,毫无疑问是生命面对可能的消亡所做出的挣扎。 可是。 “太极端了……” …… 良骨伶只能如此感叹,恍然想起释文尔遇到老兵越都飙时,对他的考校,和之后说出的评语。 ——我希望他能极端一些。 释文尔点头:“确实极端,可冰冷的银河从不含情脉脉,唯有自极端中才可能杀出一片天地。” 而裁判长接下来的话语,让本已被震动的左吴又好像听见一声惊雷: “你们是否想过,为什么银河中六百万文明,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的超空间航道?” 左吴挑眉:“为什么?” 裁判长摇头:“我也一直在寻找答桉,也委托过许多考古队去研究,对科技猎人的纵容也是这般原因,但都没有确切的答桉。” “但就我一个俗人所想。” “我只能猜测,是文明总会因为某种原因,大批大批会同时灭绝,又回到同一起跑线,进行新一轮的发展。” “一想到如此可能,我就夜不能寐;文明若会同时灭绝,那所能保存的,也只有生命的种子。” “一是数量,这是我为我的同胞所预想的路。” “二是隔绝一切的距离,在大灭绝中有个隔离于世的避难所,玛瑞卡的计划就是如此。” 左吴几乎是对释文尔刮目相看:“你在尽你一个俗人所能,去备份银河当中的生命?” 裁判长拍拍胸口,有些自豪: “我是。” …… 你是。 良骨伶在听,可还是觉得释文尔的话有些不对劲。 他说不要宏大叙事,可什么大灭绝,什么备份生命,对个体来说依旧是太宏大的话题。 法无禁止。 狂人可以拖着无数个体去追逐自己的疯狂。 个体也没有义务去理解以自己的痛苦为代价的宏大。 每个个体同样有所理由,去为自己未曾见过的太阳和感受过的人生而感到忿怨。 姬稚仍在探查。 她背上的探测器越来越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