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常者皆尽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古书上记载过，龙这种生物，可以驯养，可以狎昵，然而龙的喉咙下端有尺长的逆鳞，若要触碰龙的逆鳞，就一定会被它杀害。

    沈犹吸收的所谓“龙心”，正是古冶涟的一片逆鳞化作的法宝。

    逆鳞在进入沈犹身体的一瞬间，便裂为几道捉不住的金线，恣意游离在他的经脉中，直到找到沈犹的心脏。然后像菌丝一样迅速地蔓延、繁衍、   缠绕，将这颗人心紧密地包裹起来，留存住它最鲜美的状态，等待着龙的品尝。

    谯知微发现沈犹的左胸透着微弱的金光，起起伏伏，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皮rou，好像即将出生的幼蛇，迫不及待地顶开柔软脆弱的蛋壳。

    沈犹的口中又吐出一口鲜血，将谯知微的衣襟全部染红。那张被血浸透的“不平等条约”被随意扔在脚边，因为沈犹已经没有力气将它握在手中。

    沈犹哪能不明白自己中了龙的诡计。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忽而眉头一蹙，好似感知到了什么，死死揪住抚上他胸口的那只细白的手，将她往外推，嘶哑着声音：“走……快走！”

    谯知微充耳不闻，像撞鬼似的，出神地抚摸着沈犹的胸口，好似能透过皮rou，轻轻触碰到那包裹心脏的温润金光。

    好温暖，好熟悉，好似某种跨越时间的感召。

    涟涟岁月蜿蜒前进，长河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仿佛胚胎孕育着母亲，谜底指引着谜面。

    “走？你要她去哪里？”古冶涟的声音出现在前方，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或者说，你以为你们还逃得掉吗？”

    他的身形逐渐显现，像积雪掩映后的一枝青竹，抑或是秋水为神玉为骨，总是形容不出他周身的气韵。

    距离突破封印，只需要再食下一颗人心。眼前这个凡人就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他长了一双令人讨厌的眼睛。

    “不过是只畜生。”沈犹冷冷道，语气中含着伏龙世家对于龙与生俱来的憎恶。即便嘴角溢着未干的血，那双冷艳的三白眼依旧傲慢无比。没有半分认输的样子。

    听闻此话，古冶涟却在一瞬间冷了神色，双目不善地盯着沈犹。

    ……

    “不过是只摇尾乞怜的畜生。”

    月照池台，环佩叮当，那人披月而来，墨色衣摆上缀着吉金制成的细穗，在月光下微微发着亮。那人的声线也像月光一样凶戾凄凉。

    尖削的下巴，弧度优美，并无半分血色，嘴角微微上翘，神态却是冷的。

    最冷的是那一双眸子，白多黑少，眼尾飞扬，眼角敷着吉金细粉，尾梢泛着妖冶的翠色。和他指尖的金刃一样，透着一袭阴冷不竭的力道。

    辨清了来人，古冶涟还是无动于衷。

    “人之生宛如树上花，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飘茵，落溷，这便是天堑般的差距，你明白吗。”

    坠茵席者，神明是也；落粪溷者，妖兽是也。

    对方语中藏刃，讥讽古冶涟是落在粪坑里的残花。古冶涟却低眉垂首，没有回应。

    那人还要继续出言挖苦，古冶涟早已看穿他的意图，以及他为何如此愤怒。因而只缓言道：“花开并蒂，或飘在茵席上，或坠在粪坑里，皆因风而起，随风而动，逐风而落，又有什么分别呢？”

    蚩尤，你和我所追寻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如同苍穹向往大地，鲜花祈愿雨霖，你和我渴求的，明明是同一种东西。

    神明的身份给予了你无上的权柄，亦缚你满身的枷锁。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对方闻言暴怒，指尖白刃瞬间亮起金光，在阵中幻化成无数吉金碎片，像细雨一样朝着古冶涟割来。

    ……

    青莲色的高台上，雕栏画柱，泉水淙淙。

    “送给你的，不用谢。”眉眼妖冶的男子将一只金镯子丢给了月色衣袍的女子，他忽而想起了什么，又从墨色的衣袖里掏出一只更小巧的金镯，递给依偎在女子身边的稚女，笑道：“没有忘记你哦，女魃，这一只是送给你的。”

    唤作“女魃”的稚女尚且年幼，正是喜欢漂亮玩具的时候。闪着金光的镯子何诱人，她不由分说将其戴在了手腕上，用小手指轻轻描绘着镯上细密精巧的花纹，爱不释手的样子，眸光中尽是藏不住的欣喜。

    “谢谢蚩尤哥哥！”一双圆圆的眼睛像黑葡萄一样，蚩尤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摸她扎着发髻的脑袋，余光却一直打量着旁边一言不发的女子。

    “里希jiejie，好看吗？”女魃依偎在风里希的怀里，举手将金镯展示给风里希，神态娇憨无比。风里希可没有女魃那么好糊弄，她一眼看出这镯子是什么东西做的，更何况那隐隐的血味。

    女魃看出jiejie的神色似乎不太对劲，而她不对劲的原因又似乎和自己手中的镯子有关。她有些不安地收回了手，想要把蚩尤送的镯子摘下来。

    风里希安抚似的捏了捏女魃的脸蛋，转向男人时，眸光沉了下去，声音里有种叹息的味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蚩尤，你明明知道我会不高兴。”

    风里希不满的神色让男人更开心了，他咧开嘴角：“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里希，你来告诉我好不好？”

    男人将脸凑近女子，眼尾高挑，神态既阴郁憔悴，又放肆轻佻，他问，“我怎样才能让你高兴呢？”

    眼神相触，呼吸相融，却因为女子始终冷静的眼眸而无一丝暧昧氛围。

    风里希没有回答。蚩尤弯起的嘴角也垂了下去。

    他冷笑着起身，很是挑衅：“都说龙的逆鳞碰不得，触碰之人必会被龙所杀，但是不过是一条畜生罢了，如何能够弑神呢？这么瑰丽的鳞片，生在一只畜生的身上岂不可惜，所以我剜下了他的逆鳞，做成了这两只镯子送给你，希望能够让你高兴。”

    蚩尤恼羞成怒的样子并没有让远处看见这一幕的古冶涟心中快慰，只因前一日，他故意走到风里希的跟前，状若无意地令她看见自己脖子上的残损皮rou。

    风里希只是抿紧了唇，带着些许与生俱来的淡漠：“你明明知道他伤了你，伤处便无法恢复，你为什么不躲开呢？”

    如果躲开了，又从哪里吸引你的目光呢？身为神明的你，目之所见唯有万物变化，形气转续，又怎么会停留在一条不起眼的银龙身上呢？

    浮生暂寄梦中梦，每每回想起这些，古冶涟不觉得愤怒，亦不感到哀毁。回忆中蚩尤那张冶艳生动的怒容，很快就像落花一样枯萎了。

    风里希仅存的动容和悲悯，在那一场“神竞”的洗礼下，也全数化为了灰烬。

    莲花宫阙，俱沉水底。

    女魃的尸首横在莲花台上，发髻如平日一样俏丽可爱，红润的脸庞未脱稚气，双目微闭，恍若生人。可她前胸的鲜血已染红了水中摇曳的并蒂莲，脚趾微微蜷缩，永远僵硬在那个痛楚无比的瞬间。

    眼尾妖冶的蚩尤枕在素衣女子的腿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他的胸口被一柄长剑贯穿，女子紧握剑柄的手十分坚定，却始终不住颤抖。

    注意到女子颤抖的手，蚩尤竟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感，边咳血边大笑出声，吉金色的眼角光彩夺目，眼尾却褪成铜绿色，像极了斑斑锈痕。

    莲花台下，古冶涟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处，藏在台柱之后，远远地望着台上之景。

    被蚩尤剥掉的鳞片再也无法重新长出来，他被神器所伤，无法自愈的伤痕深可见骨，隐隐作痛。

    伤痕于己性命无碍，伤他的蚩尤已然垂死。

    朝生暮死，蜉蝣一梦，这是万物生灵都无法逃脱的命运。古冶涟没有想到，就连如此强盛的蚩尤也不例外。

    一丝水意落到脸上，蚩尤看到女子隐忍的嘴角，和潮湿的眼眶，勉强扯出一个无比讽刺的笑容：“风里希，只是又杀了一个女魃而已，就值得你为此流泪吗？”

    夜幕低垂，天边却宛如烧了一场大火，荧星高挂于心宿之处，红得像血一样。

    “明明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为什么你直到现在才流泪呢？你已经战胜了我，此刻应该高兴才对。”

    荧惑守心，此天象乃大凶之兆，主凋殒丧亡。

    “烛龙已死……你一定要在伏羲对你动手之前先杀了伏羲，才能与有巢氏抗衡！不然……燧人氏的牺牲……就没有意义……”

    他突然扬了声线，想抬手抚摸她眼角的潮湿，感受一下那滴泪究竟是温热或是凄寒。

    蚩尤经脉全断，竟连抬起手指这个简单的动作都不能。原来在殒亡前，果真感受不到半分疼痛。只是心中剩下无尽的空茫。

    风里希死死咬住牙关，手指紧握成拳，指甲嵌进手心，仿佛只有这样的痛楚能让她稍微镇定，不至于显露出恸容。

    她不能输。

    这是最后的战役。

    即使她的境遇已经危若朝露。

    燧人氏、女魃、蚩尤……这些被选中的“神”皆已死或将死，殒神越多，她的赢面就越大……只有成为最后的生者，才有追忆逝者的权利。

    才能将逝者的意志继承下去。

    “互相攻伐非我所愿……”风里希艰难启唇，却被蚩尤厉声打断——

    “可这就是上苍诞育我们的目的！

    ……

    闻道犹迷，我从不后悔，我只是很不甘心……原来我们不过是器皿，用以承载天的密图，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选出最佳的容器，将它延续下去，而不是延续我们本身。”

    “凡铸金之术，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青白次之，直至纯青，而后可铸也。”蚩尤对着风里希缓缓道，嘴角笑容极淡，“风里希……不，女娲……你的子民们都这么叫你……教会你的子民吧，礼乐兵杂，皆生于吉金之中。”

    他是掌金之神，出口是法，轻易便言定了铸金之术，作为神的祝福允诺给女娲创造的世人。

    一行血泪自眼角滑过，他终于闭上了那双可与日月争辉的眼眸，嘴里喃喃道，“我们的前路，明明该是风禾尽起，盈车嘉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