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远离

    “你会画画吗？”

    “不会。”

    “你会唱歌吗？”

    “我五音不全。”

    “你希望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做，只想被人爱。这听起来很奇怪，很轻慢，很无理取闹。我再也没有试过写小说写到哭泣，也没有喷薄的颓丧感，我漫无目的以为自己洞穿人间真理，其实我什么都不理解。”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访谈节目吗？”

    “第一次，很紧张。我可能什么都讲不好。”

    “没有关系，大家只是希望从荧幕前看见你，慢慢再去了解你。可以告诉我你现在的感受吗？”

    “我觉得我走到了一个死胡同。前面一片空白，我变得很轻，思想空空如也，这让我很有危机感。我不想大篇幅描述动作，知觉，感觉，听觉，味觉，神态。我很累，很疲乏，我的人物快变成提线木偶，可是大家希望看见细致连贯的场景和鲜活的人物。”

    “那么你接下来想怎么办？我们都期待着。”

    “接下来我可能要给人物一个反叛和超越我认知局限性的性格，哪怕是我憎恶的那一类。对了，我最害怕期待。”

    “你憎恶和排斥哪一类？”

    “这不能说，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两个人应该相爱，相爱要有合理的逻辑和因果关系，一步一步被完整地呈现下来，我做不到，我已经很难去解释已经被编排好的结果。”

    “反过来，不让他们相爱。”

    “若是不相爱，我反而不知道写什么，听起来很可悲。”她忽然转过脸，正对着镜头说：“我们应该认清现实，我们的思想空空如也。”

    这是于思景第一次访谈，也是最后一次访谈。准备放年假的助理在整理档案的时候不小心打开了这条访谈视频，而于思景正在处理家里变卖房屋的事情。

    “于姐，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助理问。

    “我想出去透透气，认识的人都别来烦我就最好。”于思景摘了眼镜，缓解眼睛的疲劳，“去意大利的机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

    “辛苦，早点回去休息吧，反正也是最后一天了。”于思景给助理放了半年长假。

    助理整理和打包好后，带着自己的物品离开，而于思景也回家休息。一个星期后，于思景为了方便，只带了一个中型行李箱和一个登机箱到机场，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从本地飞到米兰。

    落地米兰后，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于思景按照地图前往助理安排好的酒店。前台小姐确认信息完毕，递上一把钥匙，嘱咐她每天离开房间后都要把钥匙寄存在前台，回来再取。一位穿制服的意大利青年，戴着干净的白色手套，帮于思景把行李提到七楼的房间。

    于思景进房间后，累得倒在床上，窗外能看见米兰大教堂的一角，她望着望着就累得撑不住，睡着了。直到晚上七点她才醒过来，肚子饿了，准备出门觅食。

    一个人吃披萨，太大份，她又吃不完。她喜欢奶油蘑菇和蒜蓉蛤蜊虾仁的意大利面。于思景常常独自旅行，不需要考虑别人，考虑别人太累了，她现在只想考虑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很轻松自在。

    于思景选了一家谷歌地图评分很高又不用预约的餐厅，她懂一些意大利文的日常用语，很快就和服务员交流并坐下。她点了一杯阿佩罗橙光Spritz，意大利国民鸡尾酒，酒精颜色像红橘皮，里面浮着冰块和切片柠檬。其实于思景对芝士没有多大的喜爱，一般般，最好不吃，但是她千真万确地来打了意大利，餐牌上一半的菜都有各式各样的芝士，她最后还是选择经典的奶油蘑菇意面。

    她身后坐了一名男士，也是一个人，听他口吻，像是在意大利呆了一段时间的华人。吃着吃着，于思景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助理打过来的。

    “喂，于姐。”

    于思景擦了擦嘴，说：“现在你那边是凌晨，还不睡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就是我们当初想的那样，你卖了房子悄悄地走了，然后你的叔叔堵在我家问我话，一直问我你去哪了？做什么去了？是不是书不写不卖了不想混了。我说你到外地出差采编，收集资料和灵感，他不信，非要让你回去。本来我都打发他走了，刚刚又敲门。”

    “你在哪里给我打电话。”

    “我在房间，隔音挺好的，他就是在外面也听不见。”

    “就这样吧，我卖的是我的房子，他自己也有住的，会想通的。”

    “可是他说你是白眼狼，一直在外面喊，还想约记者开新闻发布会，指控你不孝和不负责任。”

    “随便他开不开，但如果烦到你了你可以警告他扰民然后报警。”

    聊了一段后，于思景挂了电话，吃饭的心情也没有刚刚那么好。等她买单走出去的时候，那名男士也在身后。

    “于思景。”他没有试探性地问，而是直接确认地叫道。

    于思景有一些讶异，没曾想在米兰被华人认出来。她转过身，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长得很高，眼睛有神，浅蓝衬衫作外衬，里面是一件白色短袖，下身穿了白色长裤，一双休闲鞋。

    “你好。”于思景回道。

    许宥霖点头，说：“你好，我meimei很喜欢你的作品。”

    于思景了解：“要签名还是要合照？”

    “她就在附近的画廊，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见见她，她很喜欢你。”

    于思景没有什么事情干，便答应了。两个人走在米兰的街道上，闻到大麻味、烟味、狗屎味、香水味，路过披萨店、手工店、快餐店。

    于思景来到一家在教堂旁边的小画廊作坊，从玻璃窗外已经能看见许多惬意的油彩艺术，诸如趴在茂密向日葵中的丰腴裸体女人、一只血红公鸡的肖像画和威尼斯水上风景画。一进去就能闻见香薰蜡烛的味道，木桌上陈放着手工制作的珍珠项链、浓缩的油画挂件、零钱包和冰箱贴等等。于思景大致能看出来他的meimei有多文艺典雅。

    许宥霖来到门前，上面吊着一个铃铛，敲一敲铃铛也会响，很快门就打开了。他的meimei，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穿着波西米亚风的长裙，耳垂戴着小巧的流苏圆环。一眼就能辨认，兄妹二人的风格极其相似，很舒适大方。

    许宥姝只觉得一切都很突然，很突然地见到书架里的作者于思景。她记得于思景的样貌，尽管后者极其低调，只在访谈出现过一次。

    “这是我的meimei，许宥姝Hedy。忘了介绍，我叫许宥霖，也可以叫我Aaron。”

    许宥姝请二人进门，她进房间泡茶。出来的时候，她托着一个画着水果的盘子，上面摆放一壶水果茶、蜂蜜罐、老旧的曲奇盒、三个杯子和小瓷勺，以及一碟切好的柠檬片。

    许宥霖替二人倒茶，说：“这里的喝法是倒几勺蜂蜜，放一片柠檬，这样果茶味就变得很香甜。”

    许宥姝笑得很漂亮，附和：“是的，曲奇也可以泡进去，泡绵软了再吃，”她很兴奋，但面对喜欢的人也不紧张，说：“于小姐，我能叫你景景姐吗。我还没来意大利的时候就很喜欢你写的书，我想想，也有三四年没看见你写新书，这么久没出现，想不到你来意大利还有读者记得你吧。”

    于思景确实受宠若惊：“没想到，也很巧。”她按照他们的说法，茶里泡着蜂蜜和柠檬，入口丝滑甜蜜，心情终于变好了，好奇道：“你们在这里定居了吗？”

    “是的，小时候家里人就在意大利做生意，我们那时候在国内上学，哥哥快成年的时候我们两个才一起搬过来的。”

    许宥霖问：“于小姐来欧洲出差？”

    “没有目的，出差算，旅游也算。”

    许宥姝想了想，说：“我以前遇到瓶颈就到处去玩，散散心挺好的。我去了威尼斯，回来就画了一副威尼斯。既然景景姐已经来到这里了，那就要好好地玩一玩，”她还是有些兴奋，问：“你会在米兰待多久，离开米兰又去哪里呢？”

    于思景笑了笑，“可能会去佛罗伦萨或者威尼斯吧。”

    “哥哥过两天正好要去佛罗伦萨开策展会议，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他一起结伴同行。他去过几次，懂得不少，能当导游。”

    于思景说：“我喜欢一个人游。”

    许宥霖用瓷勺兜了两圈果茶，笑，说：“我也喜欢一个人游。”

    许宥姝对他翻了个白眼，指责他拆她场，悄声做口型：“麻烦精。”

    走之前，于思景欣赏了许宥姝的画。她不会画画，又喜欢看画，所以很佩服会画画的人。她总觉得懂得画画的手很灵巧，左右挥舞油彩，又能编制精美的物件。许宥姝让于思景挑一个喜欢的作纪念品，她拿了一对小小的茶花耳钉，拿酒精消毒后立刻就戴上了。

    许宥霖送于思景到酒店门口，二人就在这分别。自那天以后，于思景没有在米兰见到许宥霖，听许宥姝说，他已经去佛罗伦萨了。于思景独自逛了米兰大教堂和一些景区之后，待够三天便带着行李坐火车去佛罗伦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