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欲为圣明除弊事,只教照见春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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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进坐在桌前,没有拿起筷子。云睿酒楼繁华异常,这是祁进素日绝不会来的地方,多的是达官贵人在这里推杯换盏,一桌菜顶他一个月的俸禄。他自是不缺钱,父亲虽看不上他这儿子,但也不好让祁进在外面丢面子,时常送钱给他,他不喜应酬,也没处去花。 姬别情不由分说把他拽上马车带到这儿来,他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合祁大人的口味?本王叫人换。” “不,”祁进别开脸,“殿下有事不妨直说,下官已经在家里用过晚饭了。” “祁府的人说没有。” 祁进一惊:“王爷去过下官家里。” “想派人去请祁大人,谁想到不是请不动,是人不在,”姬别情笑道,“还请祁大人莫要怪本王无礼。” 祁进不知该怎么回话。大部分人去祁府,都是为了拜会他父亲或是哥哥,鲜少有人记得祁府还有个二少爷。他摸不透姬别情的想法,很想站起来就走,外头却有靖梁王府的府兵守着。 见祁进仍旧沉默不语,姬别情挥挥手屏退左右,主动挑起话头:“我听闻,祁大人写得一手好文章。” “王爷谬赞,下官的文章都是些胡言乱语,不敢当什么文章。” “本王看过了,虽然张珞山说,你那只是废稿。” “既是废稿,那便也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王爷若是没别的事——” 姬别情亲手盛了一碗汤给祁进:“本王想问的就是这份所谓的废稿,祁大人所作的《建言十二事》。连这样的文章在祁大人眼里都只能是废稿,看得出来,祁大人并不甘心于做一个太学助教。” 祁进终于肯抬头正视姬别情,他实在不想和这个人打哑谜:“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说说你的文章。” “下官无话可说。” “祁大人觉得自己写得不好?” “是毫无用处。” 这下算是面对面领教到了,姬别情想,祁进说话果然是很不中听。 “那就先不管这文章有没有用,先吃饭,”姬别情将汤又往祁进面前推了推,“他们告诉我,这是长安城最好的酒楼,这一桌菜浪费了可惜。” 话说到这份上,纵使祁进再怎么不会看人脸色,也不能梗着脖子一点不动。除了在国子监,祁进在朝中没几个朋友,哪怕是和他走得亲近的吴坤等人,也常常劝他和上司搞好关系,甚至提醒他张主簿的生辰乃至他夫人的生辰是哪一天,暗示他准备礼物,只是他一次也没听过。姬别情在他面前放低了姿态,这亲近却不显得刻意,又或许这是皇亲国戚的本事,连在家里,阳城公主看起来也比他哥哥祁宏好相处一些。 新鲜的鱼汤,上面漂浮着几颗枸杞。 “味道如何?” 祁进轻咳一声,实在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很对得起这酒楼的价钱。” “那便是了,贵有贵的道理。” “……” 姬别情面上故作愁苦:“就好像祁大人这般奇人,不好请也是正常的。” 绕来绕去又回到最初的话题,祁进一阵头痛:“下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下官自觉胸无点墨,王爷那首诗写得实在是让下官……不敢接受。” “吏部又不是傻子,不会让一个胸无点墨之人到国子监去,”姬别情取了空碟子,用筷子拨弄鱼rou挑刺,“本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可惜,以后这样的文章,就不要当做废稿丢掉了,大可以交上去。” “都是些不成熟的想法,”祁进又拿起勺子,想避开姬别情的目光,“交上去也只是成了他人笑柄。” “祁大人在国子监可还如意?” “谢王爷关心,还可以。” “怪不得张主簿说,祁大人喜欢教书。” 祁进只苦笑,并未反驳,喜欢教书是真,可这话听起来颇叫人有些心酸。姬别情把那碟挑好的鱼rou放在祁进面前,祁进盯着碟子,好一会儿才夹了一点送进嘴里。 “初入朝堂之时,谁还没有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候,”祁进平静道,“只是日子久了,会发现自己志不在此,反倒是教一教学生,写一写文章,要快活得多。” “既然如此,”姬别情忽然严肃起来,“祁大人可愿意多一个学生?” 祁进问道:“不知是哪位公子?” 姬别情更严肃道:“是本王。” 祁进大惊,筷子险些脱了手:“折煞下官,下官哪来的资格给王爷做老师。” “本王是真心想要拜师,不必说什么状元郎,本王对自己的文采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姬别情清清嗓子,“说起来不怕祁大人笑话,我少时也曾在国子监偷着与太学生一同考试,成绩是倒数。” “王爷那时候多大?” “十二岁。” 祁进沉默片刻,缓缓低下头捂着嘴,但屋里太过安静,姬别情还是听到了他的笑声。 “还是笑一笑的好,”姬别情稍稍放松,“就是一顿便饭,祁大人何必一直跟本王打官腔呢。” “是下官失礼了,”祁进正色道,“其实十二岁有如此胆识,王爷也非一般人,大可不必在意这种成绩。” 姬别情摇摇头:“不在意不行啊,先前还能糊弄一下,可如今我被召入长安,就得在其位谋其政了,让旁人看见我写的东西,或许看在靖梁王这个名头的面子上不会说什么,背地里能好听到哪里去。” 祁进刚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又板起来:“是陛下要您找一位老师的么?” “是我自己,”姬别情解释道,面色诚恳,“而且我并不希望别人知道,哪怕祁大人只是抽时间替我这点拙作雅正几句也好。” “如果都是公文,王爷倒不如去找张主簿。” 姬别情失笑:“怎么会,如果都是公文,我就不会去翻国子监的废稿。” “王爷平时也爱好诗文。” “说不上爱好,只是偶尔有些兴致,但身边没几个靠谱的人,即便看了也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词,不堪入耳。” 祁进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封信:“王爷送来的诗,如果不是写给下官的,那就写得还不错。” “可那就是写给你的,我以为……” 祁进顺下去:“以为下官想做丞相?” 姬别情看上去越发窘迫:“是本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曾想祁大人不是热衷于争名逐利之人。” “想做丞相也算不上什么争名逐利,为官之人,有谁不想。” “这就是本王想找你的原因了。” 祁进面露疑惑。 “坦坦荡荡地说话,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朝中人人都知道陛下对我信任有加,恨不得踏破驿馆的门槛,唯有你,”姬别情有点饿了,往嘴里送了一块鸡rou,“明明白白地拒绝我,说话还很不客气。光是这一点,这一声老师我叫得便不冤枉。” 这下轮到祁进窘迫得脸上微红:“但拜师还是免了吧。” “那岂不是显得我很不真诚,”姬别情拿起酒壶,“还有,只有你我二人在的场合,就别用敬称了,听着怪别扭的。” “那下官……我……应该怎么称呼?” “我虚长你几岁,兄弟相称就是。” 祁进通常不在外面喝酒,酒量不太行,但姬别情已经帮他斟满了酒杯。姬别情见他犹豫,打了个响指叫人进来。 “王爷。” “把酒换成甘梨汁。” 祁进把手指搭在酒杯上:“也不必,王爷太费心了。” “去祁府的时候偶然得知的,说你喜甜,这次是匆忙了些,准备不够周到,下次换些西域的甜酒,再认真招待你一次,”姬别情说着把自己的酒也倒掉,“刚才还说过,兄弟相称。” “那……姬兄?” “这就对了,”姬别情端起梨汁喝了一口,没想到这么甜,于是捏捏喉咙稍作缓和,“听令堂说,你的兄弟姐妹小时候都叫你进哥儿。” “家父祖籍宣州,那边对家里的儿子都这么叫。” “原来如此,那你介意我……” “不介意。” “过几日我会在长安建府,已经在布置了,到时候可能还要让你过来指点一二。” “这……我又不懂布置。” “我是想在合适的地方挂几幅字……” 叶未晓在门外打哈欠,按规矩他不该听,可就算他听了也不明白姬别情对这小子这么客气做什么,想在朝廷树立威信,祁进并不是一个值得拉拢的好人选。包厢里时不时传来笑声,这二人初次见面,竟然还谈得很投机,而“拜师”这个话题过去之后,姬别情只字不提朝堂中事。 这也太好骗了,叶未晓感叹道,莫名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姬别情一边聊天一边观察着祁进的一举一动,他看上去没有初来时那么紧张和抗拒,也终于主动夹了两筷子菜,但仍是客客气气,他应该不怎么会与人相处,而且情绪都写在脸上。 “待到靖梁王府的牌匾挂起来,我便亲自到国子监去送帖子,”姬别情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梨汁,“进哥儿可千万不要再拒绝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