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荼靡

    金美娜预约了上午十点半的精神科门诊。可能是因为病患太多，其中还颇有一些不可理喻的人，精神科的中年男医生被搞得心力交瘁，临到中午下班，脾气抵达峰值，看到金美娜憔悴掩盖不住的美丽，没忍住翻了翻眼睛，又是一个无病呻吟的！

    “陈美溪是吧？怎么，你又是哪里不顺心了？”

    尽管医生努力掩饰语气中的不耐烦，但此刻的美娜风声鹤唳，能从任何一个细微之处捕捉到他人的厌恶，并且放大，成为砸向自己的拳头。她努力压下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手忙脚乱地在包里找手机。

    越急越乱，医生见她不吭声，埋头毫无章法地乱翻一气，顿时连掩饰都懒得，瞪着眼睛提高音量：“我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金美娜动作一顿，摸到手机，打开便签，开始打字。

    正当医生准备赶人的时候，手机屏竖在他眼前，上面赫然一行字：不好意思，我不能说话了，就用手机打字沟通好吗？

    医生愕然，满腔不耐烦瞬间被同情取代，嘴上忍不住数落：“唉，不能说话就不要逞强自己一个人嘛，找个人陪你啊，你这样的，家人朋友放心你一个人？”

    家人二字，像小刀一样划过美娜的心脏，留下细密的伤痕。她突然间感到难以呼吸，眼睛一眨，流下眼泪，又被很快拭去。

    她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哭泣，徒惹厌烦，但情绪不由她掌控，此刻的她，脆弱似一张透薄的纸，随时可能被撕碎。

    她泪眼模糊地打字：我觉得好难受，晚上睡不着，喘不过气，手痛头痛心脏痛肌rou痛……哪里都痛，您帮我开点药吧。

    医生扫一眼，叹气，说哪能直接开药啊，心理问题和精神问题两样的，程度不同对应的治疗方案也不同，这样，你先填几个表，填完表做心电和脑电检查，然后我再根据结果给你开药。

    表格是金美娜熟悉的抑郁自评问卷测评和医学指数量表，她在国外填过更全面的。她舒缓情绪，深呼吸，肢体僵硬地勾选着一个个消极的选项——

    你是否厌恶自己？

    你是否觉得自己活着毫无价值？

    你是否对未来毫无希望？

    你是否食欲不振，时常感到恶心想吐？

    你是否对曾经感兴趣的事物丧失兴趣？

    你最近是否有轻生的念头？

    ……

    医生对照测评结果，判断她是重度抑郁，严重的心理创伤反过来对生理健康产生负面影响，简称躯体化症状。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开口：“年纪轻轻的，又这么漂亮，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全世界有那么多不幸的人，远的不说，就说我上午接待过的一个病人，外地农村的，长得也不好看，一路被校园暴力长大的，工作能力不行，被公司劝退，又确诊了双相，连下个月的房租都没着落，是不是比你惨多了？你除了不会说话，哪点不比她强？姑娘，别动不动就想不开，坚强一点，多想想开心的事，哪怕为了家人……”

    金美娜满面涨红，抖着手接过检查单子。她多想大声让医生闭嘴，他知道什么？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白痴，仗着那点有限的生活经验，打着善良的旗号，对别人横加指责？她没有得罪他，她来看病检查，难道没有给钱吗？她只是不想在外漂泊，想回到从小到大的城市，想离外婆近一点，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她？不对，他已经放过她了，是她自己不放过自己。医生说得对，她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应该坚强一点，好好检查、吃药，然后尽快好起来……

    她会好起来的，以前可以，现在也可以……

    美娜压抑想要尖叫的冲动，她清楚自己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的样子有多滑稽，她不愿在人前暴露那个失控的自己，那种痛苦，仿佛被剥光了游街示众，每个人都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自己，正如九年前，她在外婆的葬礼上，那些外婆的昔日老友，用各种饱含复杂情绪的目光盯着她，和她难以遮掩的孕肚，惋惜、指责、痛恨、鄙夷、同情……

    她攥着两张检测单飞快地夺门而出，一路疾速奔逃，也不看路，检查室分明在四楼神经外科，她却浑浑噩噩被电梯里的人群裹挟着来到三楼妇产科。

    通道人来人往，打眼一看，许多肚子大小不一的孕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抚摸着肚子，在丈夫的陪同下等待产检。L形走廊的另一端，产室门开，护士抱着裹在薄被里哇哇啼哭的小婴儿，喜笑颜开地对家属们道喜……

    金美娜想逃离这里，却像被魇住了一样，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世上居然有如此巧合的事？那个抱着红彤彤小婴儿的新手爸爸，竟然是九年未见的故人沈尉。

    他动作生疏间透着十足的小心翼翼，抱着儿子活像抱着一颗炸弹，动也不敢动，身边的母亲笑话着接手，他便赶忙弯腰贴到刚生产完的妻子边上，执起那只秀气的小手轻轻一吻，说辛苦老婆了。

    两家的老人轮流逗着小宝贝，沈尉只顾帮老婆擦汗水，没注意电梯口呆呆看向这边的金美娜，倒是躺着的岳知敏，留意到这束奇怪的视线。

    尚有余力的她稍稍抬头，与金美娜视线相交。

    与丈夫沈尉相恋三年，结婚两年，岳知敏对沈尉的曾经当然有所了解。她知道丈夫警校毕业，二十出头曾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工作两年不到就被借调市局，前途无量，后因被人举报滥用职权遭到开除，被迫放弃六年所学。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家人的支持下，加上警校生涯打下的底子，他开了一家青少年武术训练馆，用心经营，渐渐走上正轨。三年后，她送jiejie的女儿去武术馆学习跆拳道，二人因此结缘，走到一起。

    在岳知敏眼中，沈尉善良稳重，有责任心，父母通情达理，家庭和谐，是再合适不过的婚恋对象，何况他本人长相端正阳光，才让她一见钟情，她不信沈尉在她之前没谈过恋爱。

    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沈尉就是不肯说，她越发生疑，就想方设法去问他以前的同事朋友。多方打听后，她终于拼凑出一段七零八落的凄惨单恋，还从沈尉手机里找到几张金美娜的偷拍照。

    那年她23岁，毕业没多久，大眼睛，苹果脸，自封鲜嫩水灵美少女一枚，但和照片里的金美娜相比，后者简装素颜，却兼具少女的清纯和逼人的艳丽，分明没有看镜头，却让镜头外的人不禁面红心跳。

    自惭形秽之下，岳知敏既生气又伤心，同沈尉大吵一架，最后沈尉不得不坦白二人的过往，包括陪金美娜渡过的那段艰难时光，然后删掉所有旧照，再三保证忘掉旧人，她才放下芥蒂。

    放下芥蒂的原因有二，一是从沈尉的描述中，她知道了金美娜压根不喜欢自己的男友。二是，人心都是rou长的，得知金美娜出国前的遭遇后，她对这个素不相识的“情敌”生出浓厚的同情。不管她后来去往何处，希望她能摆脱阴影，好好生活。

    岳知敏一眼就认出了金美娜，后者的状态rou眼可见的糟糕，只见她身形消瘦，面容苍白，木愣愣立在原地。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她跌倒在地，在旁人的致歉声中如梦初醒地慌乱转身，头低着。

    但已经晚了，沈尉顺着妻子的视线望去，表情瞬间凝固，不太确定地喊了声美娜的名字。

    金美娜不愿直面故人，着急地按亮电梯，电梯久等不至，她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寻找消防通道。

    还未看到楼梯口，沈尉的声音已近在咫尺，“美娜，真的是你？你……”他很想问她九年以来过得好不好，但视线落到她突出的锁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又默默咽回了那句多余的问候。

    岁月的偏爱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她还是那么漂亮，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两瓣饱满欲滴的红唇。然而这种漂亮不知为何失去了生机，杂糅着静谧的脆弱感，宛如月色下一朵开至荼靡的花，争分夺秒地释放香气，之后便是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