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哥哥，新年快乐

    在阳光明媚的上午打扫完整个老宅，阿桂终于有时间稍微休息一下，因此她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再观察那位坐在落地窗旁边的人。

    这不是她第一次对他展现出好奇，可惜她们这样的女用并没有很多与之交流的机会。

    此刻他正倚卧在那个软椅中，靡靡地看向窗外。

    阿桂疑惑，窗外的景色不是一直没变过吗，有什么好看的？从她在这里工作起，外面就是很大一片沉玉似的湖泊，偶有湖旁树影的婆娑，可如今北风袭来，只留下光秃秃的枯枝，一片破败的景象。

    或许因为这是一座老宅，所以并不值得花费那么多心思，那位老板没有请专门的花匠来收拾和布置屋外，甚至他本人曾经也不会经常来到这里，这里就像是一处被遗忘的隐秘之地。

    因而在那个晚上，老板叫来所有医生，在客厅围作一团时，阿桂勉强褪去了因为在睡梦中被叫醒前去开门的迷糊劲，站在人群后面围观，不免看到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她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要如何形容第一眼看上去的震撼，她想那个人平时也应该是美极了的，只是受过伤之后更让人心生怜悯，就像她平时好生打理的老板精心收藏的名贵瓷器，一朝摔碎在地上，可还是能想像出先前的绝艳，于是产生了“我一定要将它修复好”的想法。

    她没能看太久，因为老板嫌弃沙发上位置太小，也不方便，就将他抱起进入了房间内，遣散了像她这样的用人，只让医生们跟着。

    那晚老宅的灯长明。

    后来这里就多了一位住客。

    ……

    阿桂的工作是清理这所房子，做饭由老板另请的专人负责，因此在每天做完日常打扫之后，阿桂就有很多空闲时间，而她也有专门的小房间用来夜晚休息，同时照顾那个人。

    在那晚之后，阿桂几乎没有看到过对方醒来，只是每日按照惯例将做好的食物端进去，观察对方陷入被窝中苍白的面容和打着营养针而瘦削的手，再将先前放进、未动一口的饭菜端出，日复一日。

    直到一周后的那天——

    她弯下腰，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储物柜上，动作尽量轻柔，不要发出响声吵醒了对方。

    “你是谁。”沙哑的声音在这个房间内响起，阿桂撇头看向床上的人。

    对方的眼神带着一贯的犀利和打量，是久居高位的人才有的神色。如果不是看到他发抖着强撑着自己坐起的动作的话，阿桂会被他的气势吓到。

    她走上前，扶着他靠在床背上，不免被手下这副躯体的瘦弱而心惊，“我叫阿桂，是这所宅子里的仆人，先生您刚从昏迷中醒来，需不需要先吃些东西？”

    对方看了她一眼，无悲无喜，随后垂下眼眸打量自己布满针孔的手背，缓慢而用力地摩擦着那些痕迹。

    许久后是一声轻笑，“好啊。”

    ……

    阿桂是在很久之后才得知那位先生的名字。

    丹枫，丹枫，很美的名字，让她忍不住想到火红一片的枫叶海，见过就难忘，也像他这个人一样。可是有时候，阿桂又忍不住疑惑，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来找过他。朋友、亲人或者其他些什么都好，这样才会产生真实感。

    他似乎与外界没什么联系，也对任何事物都不太在意，如同一轮高高悬挂在夜空的明月，给大地镀上清晖，也让人无法近身。

    他平常最喜欢呆的地方是那间堆满书籍的书房，一坐就是一天，期间不出门也不对话，像机器一样只需要摄入食物和阅读那些文字。

    其次是他卧室的那间飘窗。她每天早上醒来，准备提醒对方换药的时候，都能看到他蜷着身子靠在那扇窗旁陷入沉睡，即便入睡前躺在床上，对方夜晚的最终安眠处也一定是那里。

    除去那两处地方，他在老宅内的其他房间和大厅都只是路过，像是寄居在这里的无名幽灵，并不会产生很强的归属感。

    阿桂突然想起来，对方还有一个常待的位置，就是在进门口的老式电话旁边。

    在每个月固定的时间段，对方总会在那个电话处等着，直到铃响之后，再小心翼翼地接通。阿桂不知道打电话过来的人究竟是谁——每次丹枫先生都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回复几声没有明确话语的语气词，可她竟然从对方的神情中感受到了一抹不明的情绪和淡淡的憧憬……那或许可以解释为慈爱，但又与丹枫的平日完全不符，这不禁让她对打电话来的人更加好奇。

    什么样的人值得他如此重视呢，这样谪仙般的人也会为某个人驻足吗？阿桂想象不出来。如果丹枫先生温柔地对着谁讲话，那个人一定会很幸福吧。毕竟他往常的笑容都透露着平静，不太真实，如果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似乎马上就可以远去了。

    即使一些时候出现意外，那也都是他人心甘情愿付出的，怎么会是丹枫先生的错呢？阿桂又忍不住想，她都觉得有的时候那位先生下手实在是太重了。

    ……

    那天晚上是她第一次见到暴怒的老板，昔日对方面容清俊、平易近人的样子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她有些不能将面前这个阴戾的人跟他对上号。

    老板生气地将丹枫先生从房子外面拖进来：“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妄想逃跑吗？为什么我说的话你从来都不听呢？是无所谓吗？还是因为我平时对你太好了？”

    丹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浑身都湿了，冷得发抖，却只是斜眼看着对方，似乎疲于再说一句话。

    阿桂从门缝里隐隐约约只能看到这些，随后就是老板和他一起进入了最高层的卧房。

    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阿桂听不到动静，也不能做些什么。只是在台风袭来的天气，窗外的树狂魔乱舞地摇晃着，她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宁。

    老板在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阿桂是被那关门声吵醒的。她的睡眠很浅，因为要方便应对各个时间段可能提出的要求，而醒来之后就很难再睡着，于是她想去看看。

    他还是躺在那扇窗子旁边，似乎是睡着了。台风的警告自昨晚就就开始，此刻外面正狂风骤雨，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上，发出可怖的声响。

    阿桂看了眼，想要给他身上盖个毯子。但走近后才发现，对方其实没有睡着。

    “你来了？”丹枫注意到了她，朝她露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幅度很完美，就像那幅画上的一样，也让人感到后知后觉的虚假。视线从笑容下移，他脖子上能露出来的区域都是密密麻麻的青紫，还有那个一直都戴着的项圈，阿桂看到，有股心揪着的气闷。

    她将毯子盖好，也望向他经常看的那个方向。

    “今天下雨了啊，”对方自顾自地开始说话，“如果天气好，从这里可以看到月亮，每天的形状都不相同。”

    阿桂惊讶于对方会主动说话：“是啊，丹枫先生，这里的景色确实还不错。”

    “那他也会看到这么漂亮的月亮吗？”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对方的声音很低、很轻，像是无意识发出的喃喃细语。

    “你可以帮我从那个房间拿一个东西下来吗，我有些累，不想再走上去了。”丹枫那双如同湖水般溺了许多人的双眸与她对视，她发现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语，虽然本来她也没准备拒绝。

    阿桂也没戳破丹枫觉得很累的真相，毕竟她只是一位女用，对方不想主动提及就不要再多说。

    走上楼去，她找到了那个遗落在房间门口的手串，看上去不太值钱，陈旧而幼稚，像是儿童玩具。而手串上面挂着两个吊坠，一个是枫叶，一个是月亮。

    ……

    阿桂看到了对方久违地走出书房坐在了沙发里，感到些许惊诧。又或许是因为今天是整年的最后一天，有着特别的意义。

    整个老宅除去做完饭就走的林妈，只剩下他们两个。

    对方在那个落地窗边坐了一下午后，于华灯初上的夜晚走进了厨房。

    “这里有酒吗？”丹枫披着毯子，在厨房里翻找着。然后他看到了那个酒柜，就从中拿出了一瓶红酒。

    “先生，等下，让我先为您醒酒。”阿桂连忙上前阻止他。

    “醒酒？为什么。”丹枫有些疑惑，“不能直接喝吗。”

    阿桂猜想他之前可能没喝过酒，不免对他的酒量有些担忧；“醒酒是为了让红酒的口感更好，而且您之前喝过吗？如果喝醉了会很难受的。”

    对方没有回话，但只是默默地看着她，阿桂在这样的注视之下，只能对那瓶红酒进行醒酒cao作。丹枫的举动让她想到了之前那位主人家养的布偶猫，也会这样蹲在她的旁边，矜贵优雅，只是现在眼巴巴地盯着那瓶酒。

    醒好后，阿桂将酒杯递给了他。

    对方接过这杯酒，似乎对其中流动的液体很感兴趣，伸出舌头舔了舔。阿桂注意到他的舌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但是因为对方的动作，很难看清。

    “嗯，这个？”丹枫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不以为意地说：“这是舌钉啊”，然后在她的面前伸出了舌头。舌头微微颤抖着，嫩红水润的rou苔上面点缀着一朵金白色的莲花，小巧、精致。或许是保持着这个动作太久，有点口干，丹枫又端起红酒杯喝了一口，咽下去之后说：“很好看吧？”

    语气娇俏，不像是平时他会说出来的话。阿桂又看了他一眼，发现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酒杯中的红酒已经被喝去了大半，而对方脸上也映出了可疑的红晕，衬着那眼睛更加水汪而难以直视。

    “先生……您不会喝醉了吧，要不还是别喝了。”阿桂也没想到他的酒量竟然会这么差，仅仅是喝了几口就变得和平时差距如此大。

    “真没意思。”他小声嘟囔着，又倒了一杯酒，端了出去。也不穿鞋，白皙的脚踝上细小的金链子格外显眼，随着走路的时候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雪，绵密轻柔地飘在天上，落下来后又悄无声息。风簌簌地刮着，湖边的树影也随之摇动，这样对比，屋内十分温暖。

    丹枫靠在沙发上，先是看了一会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剩下壁炉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随后他拿出了手机，老板平时都会限制他的对外交流，或许因为今天的日子特殊，也就放宽松了些。但丹枫也不会用手机频繁跟人交流什么，他跟外界的联系实在稀薄。

    现在他的手指正在键盘上敲打着，但打了很多却又全部删掉了，几番斟酌之后，最终发出了那句话：

    “新年快乐，小恒。”

    ……

    “好的，也祝您新年快乐。”

    一个黑头发的青年对着手哈了一口气，然后搓了搓手指，在键盘上打出了这句话并发送出去。虽然并未署名，但是他似乎知道对方是谁，是那位一直资助了自己很久的人。他没想到在这个夜晚，对方会发过来这样的信息。

    “你在跟谁发消息呢？”

    略显不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名为“刃”的青年不满于对方和自己出来庆祝跨年，却还在跟别人对话。

    丹恒不愿向他多解释，于是回答道：“没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找借口拒绝景元，他也不会答应这个邀请，这里实在是太远了。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哇哇哇——”人群发出激动的声音，是江对岸的地方已经开始放起了烟花。

    “5”

    “4”

    “3”

    “2”

    “1”

    “新年快乐——”

    周围的人群都尖叫着、欢呼着，为旧的一年离去而庆贺，为新的一年到来而喜悦。

    天上的烟花还在不停地爆炸着，彰显出好看的颜色和图案。眼前是一直汹涌流淌着的江水，波澜起伏间映照出高楼上的灯光、烟火和人群的斑斓色彩。

    原来匆匆忙忙时又过了一年。

    丹恒看着隐藏在烟花背后的明月，心里想着那个人。

    哥哥，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