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情知此会无长计 [郊发/彪发]
众所周知，值年岁君太岁与九曜星官向来不和，每次见面就大动干戈。 为了促进彼此之间的交流与友谊，提高员工归属感，增强团队凝聚力，元始天尊给他俩安排了一次双人团建，地点定在镐京。 ——————————————————————————————————————————————— 武王征商，唯甲子朝，岁鼎，克昏夙有商。[1] 帝纣闻武王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武王遂入鹿台，以黄钺斩纣头，县大白之旗，遂持白旗以麾诸侯，诸侯毕拜武王。武王即登天子位，传旨大赦天下，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以振贫弱萌隶。又封纣王之子禄父管理商朝旧地，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2] 姜太公相周伐纣，百战成功后，即奉元始天尊之命，捧着玉符、金敕，登上封神台，大封阵亡忠臣、遇劫神仙，使游魂各有所依。有诗为证： 紫府金符降玉台，旌幢羽盖拂三台。雷瘟火斗分先后，列宿群星次第开。 纠察无私称至德，滋生有自序长才。仙神人鬼从今定，不使朝朝堕草莱。 [3] 武王继位一年，励精图治，夙兴夜寐，以治国理民为己任。某夜，天地间突有异象，元始天尊神光降临，托梦于武王。 梦中元始天尊身披云锦，神光皎洁：“武王陛下，近来可安好？” 武王年少承袭帝位，克殷六年，如今不过二十有四，虽大业有成，但性情谦逊，遂以礼拜之：“天尊驾临，实乃大周荣幸之至。经年战乱，百姓颠沛流离，今日得以天下太平，我将必定当勤勉于政，以报天尊当年相助伐纣之恩。” “武王仁心在怀，贫道甚感欣慰。今日所来，正是有求于陛下。” 天尊娓娓道来：“陛下有两位故人，魂归天界后，洗尽尘世记忆，被封为值年岁君太岁之神与九曜星官，各掌天命。二神近来纷争不断，动辄兵戎相见，搅得天庭不得安宁。我多次劝解，收效甚微。有凡人言：‘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已决定令两神以凡人之躯降临镐京历练，三日为期，以此解开心结，重归于好。” 武王略略思忖，欣然应诺：“天尊所言极是。若二位神官下降镐京，我定当不负天尊之托，好生招待，以尽地主之谊。” “多谢陛下。”元始天尊道：“我已告知二神，他们皆以应允。待三日后恢复神体，重返天宫。” 翌日武王梦醒，只当自己又做了一个荒唐梦，遂一笑了之，并未将此事告知周公旦。不料十日之后，镐京王都果真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 太岁神下凡尘之时，元始天尊再三嘱咐：“此去镐京，切勿随意走动。你法相异于常人，贸然现身，多有不妥。” 太岁神本名殷郊，乃商纣王独子，被北伯侯崇应彪斩首后，送至昆仑山拜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为师。因食用仙豆，习得三头六臂之法身，无法变回原貌。 太岁神闻之不悦：“听闻镐京地大物博，我若是三日都躲在王都，与坐牢有何异？不如天尊赐我些障眼法宝，避开凡人耳目就是。” 天尊应允，赐予他一个锦囊：“此锦囊中装有三枚丹药。你服下后，六个时辰内凡人视你如同无物。” 太岁神拜谢完天尊，正欲纵身跃下仙凡台，只听身后九曜星官酸溜溜道：“不愧是天尊的关门弟子，下凡还有宝物相赠，恐怕我这趟是凶多吉少了。” 太岁神怒目以示：“你若是眼馋，大可向天尊讨要，少来这里阴阳怪气。” 九曜星官冷声道：“我说的有何不对？你本就三头六臂，又可日行千里，就算失了法力，我一介凡人之躯也打不过你。天尊让我们一同下凡历练，不过是替你主持公道罢了！” 太岁神虽已忘却前世云烟，但每逢九曜星官，胸中怒火便难以遏制，恨不能痛殴两拳消气。九曜星官也是同理。遂每回相遇，都以大打出手收场，上回一怒之下更是砸毁了元始天尊的九龙沉香辇。故天尊命二神下凡间历练，实属无奈之举。 太岁神口才较九曜星官稍逊一筹，索性举起方天画戟，意欲与之一战，九曜星官却惊呼道：“天尊息怒.......” 太岁神下意识地转头，不料正中九曜星官的计策。九曜星官当机立断，自后猛地一脚，将他踹落仙凡台！ 仙凡有别，秩序森严，九曜星官这一脚下去，非但令太岁神法力尽失，更是搅乱了天尊精心设定的降临之地。因此，当太岁神从一片尘土中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并非降临在镐京王都，而是相隔甚远的邶国。 太岁神，不，如今是凡人殷郊，四处茫然地行走在荒野之间。邶国是殷商遗民的封地，原先是殷商的王都，名为朝歌。武王灭商之后，将商王畿之地分为邶、鄘、卫三地。 殷郊身为太岁神，对于凡间的王朝更替了如指掌，也知道自己本是殷商的太子，朝歌未来的主人。可他疾行于此处，却毫无任何熟悉之感，难道洗去前尘往事之后，一切都了无痕迹了吗？ “啊——！” 身后蓦然传来几声尖叫，背脊微微刺痛，是儿童嬉闹着朝他扔石子。原来他如今三头六臂，面如蓝靛，发似朱砂，模样极其凶狠，当地人以为青天白日撞见鬼，纷纷惊叫驱赶。 殷郊只得掏出锦囊，取一粒丹药服下，不过须臾，身形就在众人视线中隐匿而去。 再次恢复自由之身的殷郊不免心中悒悒：天界稀奇古怪的神官比比皆是，他这副模样不足为奇，但在人间，却成了众矢之的。难道我如今的模样真这么吓人，殷商百姓一个都不认得我了？ 殷郊心念电转，蓦地朝前方奔驰而去，他忆起一个地方，应当能够遇到他生前的故人。 殷郊三头六臂之身，速度迅疾，瞬息之间便已抵达附近的庙观。太岁神掌管人间福祸凶吉，当地多有庙观供奉，香火长年鼎盛。然而，这里并非殷郊此行所寻之地。 他想找寻的，是属于自己的庙观。 细雨飘飘，殷郊踏遍多时，终于在邶国边境寻得一处供奉前朝太子的庙观。 太子观坐落在一处僻静的山脚下，规模不大，只有一个独户小院。观前匾额高悬，书曰“殷郊太子观”。殷郊踟蹰片刻，还是俯身踏了进去。 他原以为他会看到一副蛛网交织、香火凋敝的景象，未曾想到，堂屋竟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像是有人定期打理。神龛之上供奉着一尊太子塑像，身穿战袍，手持长剑，剑眉星目，气宇轩昂。香案上灯烛辉煌，各种供品摆放整齐，果rou皆新鲜可口，可见观主的一片诚意。 殷寿抚摸着那尊雕工精细的塑像，依稀可见是一名英武少年郎，这是他生平的模样吗？这处庙观，是殷商遗民为他修缮的吗？ 他正有所思，只听观外蓦然传来细碎嘈杂声。 人声，脚步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渐渐聚集到一处。殷郊举目而望，只见数人围拢在太子观前方的空地上，架起木架，燃起篝火，似是要举行某种仪式。 随后他听到了哀哀切切的哭声，是一名面黄肌瘦的女子，连同身旁的稚儿一同被绑着，在人群中推搡来去。 为首的一人身披白袍，慷慨陈词：“这是周武王行军随侍的女人，她怀里的孩子，是武王的儿子！” 众人闻之愤然变色，那对母子立即被推至篝火中心，火光熠熠，照映出他们的仓皇与绝望。为首之人振臂高呼：“诸位殷商子民，当着殷郊太子的面，你们该如何做？” 他抬手间，露出袖口的玄鸟纹章。随即，无数双手齐齐高举，宛如玄鸟展翅高飞：“活祭！献太子！光复大商！” 那女子如同羔羊般被绑在木架之上，身下裹满了草垛，眼看高举的火把越来越近，她望着稚子，眼底渗满了泪水，遽然尖叫：“我不是！” 她扯着嗓子，拼尽全力吼道：“我不是天子的女人！不是！” “还敢狡辩！你分明宣称自己是武王的侍妾！” 女子盈满泪水，抖若筛糠：“我只是文王府中的侍女......后来犯错被赶了出去，从未侍奉过武王......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啊！” 底下一人戏谑道：“那你的儿子又是哪里来的？” “你是文王的侍女，你可曾侍奉过那老东西？” “说不定父子同时临幸，所以连谁的种都不得知.......” 殷郊听他们满口粗鄙之词，当众欺辱这样一位弱女子，早已义愤填膺，正欲冲出去救人，只听远方马蹄阵阵，不过片刻，一队骠骑精兵已包围而至。 “不好，周军来了！” 来者二十人有余，皆是铁骑良驹，马匹雄壮有力，鞍辔光亮，战士身披铠甲，手握长枪，犹如刀割般整齐划一，即刻便以包抄之势将那群人围赶到一处。 “陛下再三禁令废除人祭，你们竟敢在此聚众以活人祭祀，戕害无辜！全部捉拿，挨个审问，直到供出主谋！” 为首的将军面容端肃，赤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显然是驻守在邶国的周军。殷郊心中一动，不由暗中跟了上去。 周军纪律严明，不仅释放了那名母子，还赠予盘缠并派兵护送其回家。回程路上，将军沉声吩咐：“以后定期找人在太子观附近看守，以防流民滋事。” 有一名年轻的将士神色间颇有不服：“吕将军，这帮殷人屡次聚集在太子观闹事，何不干脆一把火烧了，图个清静！” 吕公望低声呵斥：“不可无礼！太子观是陛下特意吩咐人修缮的，以后盯牢些就是。” 殷郊听闻，眼皮遽然一跳，又见吕公望远眺着前方的落日，目光悠长：“当年陛下在朝歌为质时，殷郊太子多有照拂.......陛下感念旧情，命人修缮了太子观，香火不断，让亡魂有所归。” 将士满面赤红，旋即又疑道：“可殷人为何总想着复活殷郊？武庚不也是殷商太子吗？” “听闻纣王只有一个儿子，禄父是宗室子过继，不算纯正殷商血脉。”吕公望不欲谈论这些皇家秘辛，遂转过话题，殷郊怔怔地望着一行人远去，倏然彻悟：武王派人修缮太子观，一定了解他的生平！ 难怪天尊安排他去镐京，原来别有深意。可恨九曜星官半路杀出，又耽搁了不少时日。殷郊无暇置气，迈开大步，朝着镐京王都的方向疾行。 他虽法力全失，但三头六臂，精力充沛，可日行千里，约莫子时便抵达了王都。 有了鹿台的先例，王都并不刻意追求奢豪，而以秀丽清新为主。如今正值夏秋交替，黄花繁盛，篱落飘香；红叶翩翻，疏林如画。殷郊服下的药丸早已失效，未近宫门便被侍卫拦下，原以为还要好一番口舌解释，不料侍从的态度恭敬有加：“阁下就是太岁爷吧，请随小的来，陛下等候您多时了。” 入了夜，凤鸣宫依然灯火通明，成群的宫娥舞袖飘香，似是迎接贵客。殷郊一眼就瞥见大殿正中那位悠哉翘腿的座上宾，正是害他辗转奔波一日的九曜星官，顿时怒从心起，三两步冲上前，揪起他的衣襟便要痛殴！ 满堂登时哗然，一片尖叫惊慌中，只听一道清越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殷郊，住手。” 殷郊转过头，与年轻的天子四目相对。 ＊ 九曜星官自下凡尘，便直奔王都，趁着夜色朦胧潜进凤鸣宫——彼时他还不知这是天子的寝宫，只觉得他在凡间遗留一件旧物，如今就在此处，纵然掘地三尺，也定要寻到不可。 他生前名曰崇应彪，是纣王亲封的北伯侯，区区几个凡人侍卫自然不放在眼里，一路畅行抵达凤鸣宫后，一眼便断定他所受感召之物是一柄悬在墙上的漆黑宝剑。 他伸手一捞，如探囊取物般将剑收入怀里。此剑长五尺，剑首以鬼立像，辅之以夔；剑鞘覆以蛟皮，质黑幽光；剑身以陨铁打造，寒光凛凛，一看便知是把绝世好剑，配得上北伯侯的一世威名。 只是，如今怎会挂在周天子的寝宫里？ 崇应彪对于生前之事一概不知，只知自己年少殒命，后由兄长继了北伯侯之位。当初姜子牙依劫运之轻重，资品之高下，将他们册封为八部正神，他居于九曜星官之首的日曜星君，神阶不算低，想来也是叱咤风云的骁勇男儿，只是民间并无任何记载，令他不免耿耿于怀。 听闻当今天子曾在朝歌为质，或许生前他们曾相识—— 随后他听到了一道略微急促的颤音，自门楣之后传来：“.......崇应彪？” 武王伐纣的英名天界皆知，却不曾料想，他竟如此年轻。 武王批改奏章至深夜才就寝，除去九章纹冕服与通天冠，只穿一袭云纹白袍，眉宇间虽有倦意，但长身玉立，丰神俊朗，活像个风流俊俏的小世子。 隔着朦胧的夜色，崇应彪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急遽奔来的脚步声渐渐变得迟疑而沉缓，直到迎面走近，神色已是一派平和：“不知九曜星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崇应彪皱了皱眉：“你认识我，是不是？” “元始天尊曾托梦于我，告知二位神官来凡间历练之事，特此设宴替神官接风洗尘......” 崇应彪心头涌起一股燥意，却不知从何而起：“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武王静静地望着他，那双明亮如秋水的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是。” 崇应彪手持鬼候剑，步步紧逼：“这把剑生前原是我的，怎么被你拿了去？” 须臾间，二人相隔不到一尺，天子胸膛微微起伏，呼吸也略微急促，面上依然丝毫不显：“这柄鬼候剑曾是鬼方上供给殷郊太子的珍品。殷郊逝世前留给了我。其中波折，并不清楚。神官若是喜欢，不妨拿去便是。” 崇应彪听到殷郊的名字便心生厌恶，“哐当”一声扔下了剑：“天界什么宝物没有，我还稀罕你们人间的俗物？不过看它眼熟，随口一问。你跟殷郊关系要好，那跟我如何？当年你在朝歌为质，一定听过北伯侯的名头吧。” 天子面露踌躇，片刻后如实回答：“当年四大伯侯各遣其子入朝歌，后被纣王编入质子旅训练，整整八年，我们朝夕相见。” 崇应彪冷不丁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八年——你究竟多大呀？” 神仙容貌永驻，他观凡人从稚嫩到衰老，如同花开花败，很是有趣，此举动不过率性所为，不料姬发反应极大地退后半步，眸光也漾开奇异的迷惘：“你——” 崇应彪心头倏然泛起一丝酥麻的悸动，颇为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你说你在朝歌呆了八年，一定很小就来了吧。” “当时我的年岁在质子中属小，但后来还是凭战功当上了千夫长，虽然不如北伯侯骁勇善战.......” 崇应彪并不懂人间那些弯弯绕绕的客套，咧嘴一笑：“那你当年一定很崇拜我吧！” 天子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你先前怎么称呼我的，崇应彪，北伯侯，还是彪哥？” 崇应彪无师自通地搂住了他的肩，坚硬的胡茬若有若无地蹭过他的脸颊：“彪哥回来了，你开心吗？” 随后胸膛一震，武王推开了他，他的嘴唇微微颤动，脸颊、鼻尖泛起惊人的绯红，唯独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铭刻在心底。崇应彪心口又是一阵酥麻，还没来得及找托词，只见武王哽咽着拭了一下眼眶： “开心！” ＊ 崇应彪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殷郊回来为止。 翌日，武王亲自带领他游历镐京，他们同辇而行，亲密无间，崇应彪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淡淡麦穗清香。武王虽以“武”为尊号，但自幼博学诗书，精通六艺，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且对当地民俗民生也是信手拈来，完全不似那些装腔作势的帝君。 谈及最多的，还是质子旅时的时光。武王提起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殷郊、姜文焕、鄂顺、苏全孝......三千个日夜，他们曾有并肩作战的兄弟，曾在战鼓擂声中挥剑奋勇，在万人欢贺中凯旋回朝，那是他们少年意气风发的起点。 “我那时大你好几岁，一定经常照顾你吧。” 或许是四下无人，天子也没了当初的拘束，笑意盈盈地睨了他一眼：“你不给我找麻烦，已经谢天谢地了。” 崇应彪一见到他笑便通身舒畅，不由暗暗凑近了些：“但你一定心里清楚，我只是表面上凶了些，其实还是把你当成好兄弟。” 武王的笑容转眼便黯了下去，眸光中也多了一丝他不懂的忧郁：“我后来才明白，只可惜.......” 日暮西沉，回宫后又是一番盛情款待，歌舞欢宴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直到被殷郊的突然造访打断。 崇应彪原以为他与天子的私交应当匪浅，可是殷郊的出现，无疑打破了他的幻想。 来到人间的第一个夜晚，武王给予殷郊一个久违的拥抱，以及两行潸然热泪。 第二日一早，他便带着殷郊出了宫，直到日暮才堪堪回来。殷郊手里捧着一架古琴，听闻是他的生母姜皇后留给他的遗物。鹿台被付之一炬，但此物却被武王保管多日，如今终于物归原主。 月上柳梢，武王摆驾御花园，为殷郊抚琴，从《无衣》弹到《月出》 [4]， 琴声生涩，但情意绵绵，一点一滴抚平了太岁神心头翻涌不止的凶煞之气。崇应彪躲在假山背后，冷眼看他们低头絮语，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凭什么，殷郊不是亡国太子吗？他们本该是灭族死敌，为何能得到如此优待？ 太岁神靛面獠牙，凶神恶煞，可唯独面对武王，却如同稚童般柔顺乖巧。琴声毕，二人眸中皆有漓濛泪光，武王纠正殷郊：“别再喊我‘陛下’了，就跟从前那样，叫我姬发吧。” 姬发，姬发。崇应彪在唇齿间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百味陈杂，又怅然若失。 武王还未踏进凤鸣宫，远远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崇应彪抱着鬼候剑，堂而皇之地在天子榻之上呼呼大睡，脚下散落着几个空酒樽，不知践踏了多少美酒。原来神仙也会醉吗？武王不由放慢了步伐，目光细细描绘着他因沉睡而稍显柔和的脸庞。 没有了尘世记忆的崇应彪，满脸阴鸷之气不复，愈发显得眉骨俊挺，眼珠浑圆，本该是一副极英俊的样貌。殷郊死后复生，陪伴过他很长一段时日。可崇应彪却自黄河之殁之后，连魂魄都不曾入过他的梦境。 崇应彪喃喃嘟囔着什么，醉梦中依然紧锁眉宇，似是含着一腔忧虑愤懑。不该如此，你如今是九曜星官，理应风光霁月，不为七情六欲所牵绊。 武王屏住呼吸，手指不由自主地抚过他的眉头，甫一触碰到皮肤的刹那，崇应彪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姬发。” 姬发悻悻地移开了手：“果然神仙是不会喝醉的。你又骗我。” 崇应彪一把攥紧他的手掌，紧紧贴于胸口，不该产生悸动的地方，却砰砰震得整个胸膛都在发烫：“你究竟瞒了我什么？每回我一看到你就气息紊乱，我们当真只是兄弟？” 姬发暗暗发力，依然抽不回手掌，只得苦笑：“其实当年我们连兄弟也算不上——” “那就是我单方面属意你.......你跟殷郊才是一对，是不是？” 姬发像是被那个“属意”烫了一下，脸颊燃起胭红的臊意：“不是.......你别瞎想。” 崇应彪哼道：“少来，我看到你跟个娘们一样，背着他抹眼泪。你弹的那首曲子，讲的是男女情谊。好兄弟之间也会如此吗？” 这家伙喜欢偷窥人的坏毛病两世都改不掉，姬发无奈，只得含糊地点了一下头：“你知道就好，别说出去啊。” 见他承认，崇应彪心中愈发酸楚难当，索性岔开腿，仗着体格优势将他圈在怀里，耍起无赖来：“不成，你偏心他，冷落我，还想让我为你保密？” “我何时冷落你.......昨日，不是陪你出游了吗？” “你陪殷郊去了他母亲的陵墓，还送了他一把琴！” 崇应彪阴阳怪气：“殷商太子就是面子大，不像我，连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本是无理取闹，不料恰好戳中了姬发的软肋，眼眶霎时红了，半晌才闷闷道：“你父亲的骸骨被你兄长挪去了北崇，路途遥远，只剩一日期限，快马加鞭也来不及.......” 崇应彪嫌弃地摇了摇头：“谁说我要去北崇了！我如今可是九曜星官，英雄不问出处！” 姬发许久未见他耀武扬威的样子，一时竟有些怀念：“那是，神官大人威武。” 崇应彪却耷拉下嘴角，惆怅地叹了口气：“威武什么。当神仙可真没意思，我连前尘往事都记不得，与行尸走rou又有何异？每天也就跟殷郊打架找点乐子。” 掌心一痒，姬发的手指轻轻地蜷缩了一下，如同蝴蝶扑闪了一下翅膀，崇应彪心头一软，姬发却趁此将手抽了出去：“有些事注定没有结果，与其徒添悲伤，不如忘记。” 心腔内徒然泛起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正在飞速流逝，慌乱中，崇应彪脱口而出：“不是的！” 他凝视着姬发，认真无比：“只要发生过，就会留下痕迹。哪怕没有结果，也一定有意义。” 姬发收回去的手微微一顿，灯火摇曳，将夜色熏染得朦胧透亮。他垂下眼，指尖瑟缩了一下，随后慢慢地紧握成拳，仿佛下定了决心：“明日早上，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手腕忽地一热，崇应彪倔脾气上涌，孩子气般紧握不放：“不行，谁知道明天你是不是又跟殷郊跑了。我现在就要去！” 几番纠缠下，姬发无奈妥协：“好吧，你随我来，动作放轻些。” 二人屏退了宫人，一前一后走出凤鸣宫。夜色如水，静谧绵长，青石路两旁栽种着一排排雪樱花，晚风轻拂，雪白的花瓣纷纷如雨下，挠得崇应彪心头有些发痒。 我这时候是不是该牵他的手呀？ 他没与殷郊赴约，而是选择陪我，想必对我也有几分情愫吧！ 崇应彪只觉得掌心发烫，像是有细汗渗了出来，正在胡思乱想，姬发轻声问门口的内侍：“太子歇下了吗？” “回禀陛下，太子习完功课不久，应当还未就寝。” 姬发点了点头，示意崇应彪跟上：“进来吧。” 太子？什么太子？ 崇应彪傻眼了，这才留意到大殿门匾上题着东宫的字样，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姬发却轻车熟路地步入寝殿，瞧也不瞧一眼榻上，直径走入屏风后头，揪出一个鬼头鬼脑的孩童：“诵儿，大晚上不睡，明早的剑术课是不打算上了吗？” “要上要上，可我要父王亲自教我！”孩童约莫七八岁的模样，一头扑进他的怀中，小手在他腹前摸了摸，撅起嘴：“你这几日出宫玩也不带我，一定又偷偷喝酒去了。回头小叔叔来了，我才不帮你圆谎！” 姬发刮了刮他的鼻子：“没大没小，小叔叔第一个罚你.......诵儿，这位是来凡间历练的九曜星官上神，掌管人间百姓福祉凶吉。将来你若为国君，务必不忘时刻供奉，感谢上神庇护大周子民。” 姬诵虽顽皮，但也聪慧，极有眼力地朝崇应彪跪叩行礼：“拜见上神。” 崇应彪见他生得玉雪可爱，一双圆眼睛尤为灵动，便煞有其事地伸手朝他眉心处一点：“喏，本尊就庇佑你长命百岁，福泰安康吧！但你得听你父王的话，现在乖乖去睡觉！” “倘若我此刻有法力，真能让他长命百岁。可惜啊可惜！” 出了东宫，崇应彪揶揄地撞了撞姬发的肩：“可以啊，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还以为......你没娶过妻呢。” 姬发静静地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诵儿是我的独子，大周的太子，神官观之如何？” 崇应彪随口道：“此子聪明伶俐，虽稍显顽皮，只要勤加教诲，必能承大业。” 他见姬发澄亮的眼珠依然定定地望着自己，只得又绞尽脑汁客套了几句：“长得也讨喜，娘亲一定是个绝代美人吧！” 姬发嘴角轻翘，神色也渐渐柔和下来：“你若是喜欢，明日还可陪他练剑。若能得神官悉心教导，也是他的福分。” 崇应彪心想，姬发可真笨，本尊喜欢的分明是你。 不知不觉，凤鸣宫近在眼前，崇应彪扭捏地停下了脚步：“听闻凡间帝王有时会召幸后妃侍寝，我就不进去了。” 姬发一哂：“我刚登基不足一年，连王后都没有，哪来的后妃？” 崇应彪双眸霎时一亮，姬发还未作反应，便被他抵在宫墙之上，呼之而出的热气拂在脸上，漾起久违的酥麻：“那你现在就有了！” ＊ 西风一起，夜晚渐有寒意，凤鸣宫中炉暖花妍，酒香茶热，宛如流水之欢。 烛影摇红，暖帐内甜郁的信香如薄雾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崇应彪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并未身在人间。 可纵览瑶池仙宫，也闻不着如此甜美馥郁的香气，更不用说此等活色生香的尤物。 “你是坤泽，难怪没有三千后宫，恐怕世间女子都不及你香。” “质子旅上千铮铮男儿，怎能忍住不碰你？你说你是靠军功当上千夫长，如何令人信服？” “........” 姬发倏然涌起一股久违而熟悉的冲动，很想一拳砸过去让他闭嘴，奈何他如今被摁在软衾之中，双手捂着小腹，被迫承受着一波一波汹涌的侵袭。后颈更是被一双大手时刻揉捏亵玩，饱受蹂躏的腺体酸胀不堪，泛滥的情欲如同潮水般连绵不断地从身体里涌出来，只得软绵绵地横过一记眼刀：“再说废话，就滚下去。” 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今满面潮红，气喘吁吁，璨亮清澈的眸子里沁满了泪珠，却倔强地含着不肯落下，崇应彪看痴了，只觉得就此与他在床榻上缠绵三日，也心甘情愿。 神仙隔绝五谷，清心寡欲。可如今他是凡人，尘封的爱欲在见到姬发的那一刻便已春心萌动，还没有彻底爱上他，身体已迫不及待想cao他。 所以，前世的自己究竟有没有cao过姬发呢？ 来不及细问，只听房门“嘎吱”一响，探进一个靛青的头颅：“陛下，我有些睡不着.......姬发！” 帷帐并未完全闭合，留有一道宽窄适中的缝隙，里头风光恰好全被殷郊尽收眼底。太岁神本就黏姬发得狠，登时狂怒，转瞬之间冲了过来，面目狰狞到近乎扭曲： “你竟敢欺辱他至此！” 崇应彪如今是凡人之躯，自然不敌三头六臂，只得翘着一柱擎天，狼狈地在塌上四处躲蹿，嘴里仍不肯服输：“谁欺辱他了，姬发是自愿的！你懂个屁！” “姬发......” 殷郊顷刻间双目发红，单膝跪地，六条手臂无措地垂着，似是想去搂他，又怕姬发不肯，只得委屈巴巴地给他掖了掖被角：“此话可当真？.......你不要我了吗？” 还敢撒娇卖乖！崇应彪气得七窍生烟，躲在姬发身后破口大骂：“你他妈属狗吗，别人吃过的饭都要舔上一口！” 殷郊本就怒火中烧，此刻更是恨不能将他的脑髓打烂：“你胡说！姬发本来就是我的！分明是你跟我抢！” 这两人生前势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今同为神仙，亦无法化解此等宿怨。姬发顿感前世必亏欠他们良多，以致今生承受双份孽缘，登时头疼不已：“你们再吵，我一个都不要了！” 最终稀里糊涂的，变成了崇应彪在身后闷头耕耘，而姬发跪趴在殷郊胯下徐徐吞吐。 殷郊的法相异于常人，他从前就吃过亏，如今又有崇应彪虎视眈眈，若明日还想爬下床榻，只得先以唇舌搪塞过去。 “唔.......慢一些......” 姬发口中塞得满满涨涨，也只不过含进了个顶端，还有一截敞露在外，始终不得纾解。殷郊见崇应彪掐着姬发的腰大开大合挺进，每次都要没入深处，心中不免吃味，于是一手捏着他的下颚，另外的手臂则在他脖颈、胸口揉捏游走，逼得姬发时不时从喉口发出破碎的呜咽之声，透明的津液顺着下颌淌下，又添了几分yin靡。 姬发涨红了脸，一点一点将粗硕的性器纳入喉管深处的同时，殷郊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丝之间，轻柔地抚弄。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灰味，恍惚间姬发想起多年前，殷郊首次从昆仑下山，来西岐寻他。那时他们还不知道那些绝望无奈的分离将持续贯穿一生，久别重逢，心火撩动，曾数次在西岐的麦田里情难自禁。 那时的殷郊便如此刻这般用臂膀将他牢牢圈在怀里，他三头六臂，吓退了不少佃户，落在姬发眼里，却连那獠牙都可爱十足。记得自己常拿他取笑：“你如今有三个头，我该亲哪一个呢？” 姬发心中一荡，当时殷郊是怎么说来着？ 嘴里阻塞的胀痛骤然被抽了出去，殷郊簇紧眉头，似是到了爆发的边缘，又看崇应彪刚刚释放了出去，遂抽出湿漉漉的阳具，长臂一提，轻而易举将姬发当空抱起，随后重重朝着蓄势待发的凶器上坐下去！ “啊！” 借着崇应彪的一番开拓，殷郊终于如愿以偿，将自己深深地埋在了温热紧实的甬道之中，感受到怀中之人痛得发颤，心中一软，俯下身将姬发哽咽的哭声尽数以唇舌封住。 .......想起来了。殷郊当时说的是：你想亲哪个就亲哪个，如果不够，我会挨个亲回去。 他们唇齿缠绵，仿佛回到了西岐往昔岁月，彼此二人在麦田里滚得一身草屑，殷郊还要来吻他，姬发又是甜蜜又是嫌弃，拖长了调子：“脏——” “脏......”姬发慌乱地把头撇过去，遮住嘴，小声地提醒太岁神自己才含过阳物。殷郊摇了摇头：“不碍事。” 他一本正经道：“神仙的精血具有延年益寿的功效，饮下之后可增长三十年寿命，你想不想试试？” 姬发面露惘然，随即轻轻一笑：“你们都去过神仙的逍遥日子，留我一人，纵得长生，不过黄粱一梦。” 他凑上前，郑重地吻住了殷郊，腰肢扭动，缓缓吞吃下去，直到两具guntang的血rou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处。 但愿长醉，不复醒。 殷郊心头巨颤，仿佛被一股遮天蔽地的爱意击中，低头吮去他脸颊上的潮湿： “我上辈子，一定非常喜欢你。” ＊ 三日之限还剩一日，崇应彪却带了鬼侯剑，天色未亮便独身一人离开王都。 只因姬发与殷郊，实在欺人太甚！ 昨夜本该是他先得手，还没尝出个滋味来，半路殷郊横插一脚不算，还当着他的面吻得难舍难分，硬生生把他衬托成了夺人所爱之徒。 崇应彪登时觉得自己非常多余。 与其留在镐京看他们浓情蜜意，不如早点开溜，至少还能挽回几分面子。 他从镐京东街一路荡到西街，还摸去花楼喝了壶酒，没带人间的盘缠，差点闹了笑话，只得光着膀子为众女子耍了几套戏法才得以脱身。实在无甚可逛，不由有些怀念起王都的佳肴美酒，歌舞丝竹，还有.......姬发。 不知姬发这时在做什么呢？可曾发觉自己已经离去，是担忧、焦虑，还是漠不关心？ 昨晚分明答应要指点姬诵的剑法，如今不告而别，不知姬发是否会觉得他言而无信.......崇应彪愈想愈不是滋味，不觉间又转回王都附近，只见大街小巷一片肃穆，数匹骏马驾驶着赤红色的辇舆当街穿过：“天潢贵胄，注意避让——” 崇应彪定睛一看，只见辇舆高耸，古檀为架，朱红为壁，壁绘金凤轻舞，栩栩如生，似乎与当日姬发所乘坐的极为相似，莫非姬发出城来找他了？ 他刹那心如鼓擂，一时间忘记避让，直到两旁的侍从高声斥责：“什么人！还不退下！” 崇应彪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当仁不让地与之对呛：“老子是你爹！” 侍从大怒，“唰”地抽出剑来，正欲将他当成闹事的流民处理，只见辇车上的人掀开珠帘，锐利的目光凝在他腰间的佩剑上：“慢着！阁下何人？为何会有王兄的鬼侯剑？” 崇应彪这才看清驾马皆为威风凛凛的黑首白马，当卢佩金，所驾四匹。 天子驾六，诸侯驾四。舆中之人，正是从封地赶回王都的周公旦。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祭月，王兄月余前便来信让我回王都团聚。只是琐事太多，脱不开身。” 周公旦不过弱冠的年纪，为人处世却已滴水不漏，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崇应彪，恭敬中带着几分疏离：“九曜星官难得下凡一趟，何不多留一段时日。” 崇应彪见来人不是姬发，难免意兴阑珊：“你王兄有了新欢正春风得意，不缺我一个。” 周公旦一怔，犹豫再三，还是实情以告：“感谢神官当年救我长兄之恩，虽说命数有限，天意难违.......旦曾发誓，若是见到恩公，定会重酬。只是因你的一时疏忽，害王兄受了好大一番苦楚，所以恕我无法用礼待你。” 崇应彪奇道：“我何曾害过你哥？难不成是提起裤子走人.......” 话音未落，只见姬旦立刻冷下了脸，竟当场拂袖而去。 崇应彪驻足原地，始终不得其解，心中疑虑难平，一咬牙，转身奔回王都。 还未踏进宫门，侍从们远远地便围拢了过来，脸上带着些许急促：“神官殿下去了何处？陛下苦找了您一整日，不久前才回宫——” 崇应彪心中一凛，不敢稍作停留，匆匆步入凤鸣宫。未行几步，只听前方马蹄长鸣，一匹白马如风一般奔驰而来。 那骏马色如霜雪，通体无杂毛，镂金雕玉，神采飞扬。一道赤色的身影伏于马背之上，宛如红梅映雪般夺目。此时日暮西垂，红霞如锦，铺开了漫天缤纷，策马而来的身影仿佛身披万丈霞光。崇应彪乍看之下，不禁暗自赞叹：好俊的骑术！ 那人抬起头来，遥遥相对，竟是姬发。 姬发一身赤红劲装，剑眉星目，英姿勃发，双颊因驰马而透出桃花般的绯色。轻装出行，未佩王冠，只将乌黑的圆髻高高束起，愈是简朴，愈显得丰神俊秀。 崇应彪远远凝视着姬发，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整个人都呆立在原地。 姬发轻扬马鞭，催动着白马向前奔去，明丽的身影慢慢隐进一抹斜阳中，亮丽得有些耀眼。 “你去了哪里？”姬发端坐于马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马蹄踏地，如同鼓点一般，激得崇应彪心跳怦然作响。 “我，我去寻找一件事物.......”崇应彪喃喃自语。 姬发扬起眉，似是有些气恼，但还是心平气和地问：“那你找着了吗？” 在他身后，紧跟着靛面赤发，三头六臂的殷郊，远远抱臂观望，不置一词。崇应彪垂下头，挫败地叹道：“没有。但我不想找了。” 他认命了。 姬发亦叹了口气：“罢了，趁着还未日落，你随我来吧。” 他伸手一拽，将崇应彪拉到了马背之上，喝到：“坐稳了！” 马蹄轻扬，如风驰电掣，转眼便朝着郊外飞速驰去。 时值金秋，道路两旁的田野里随处可见沉甸甸的麦穗。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倾洒其上，将麦田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橙红。微风轻拂，麦浪摇曳起伏，一股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与姬发的信香交融在一处。崇应彪坐在姬发身后，香泽微闻，心中甜丝丝的，不禁神魂飘荡。[5] “我的故居离王都有点远，但麦田在哪里都大差不差。” 姬发下了马，屏退侍从，二人一同漫步于田埂之上。崇应彪嗤道：“你是农夫吗？大老远带着我出宫，就为看麦田？” 姬发面露怀念之色：“王都呆久了，偶尔来田间吹吹晚风也是好的。” 身后传来“哼哧哼哧”的喘气，殷郊没有御马，而是一路小跑而至。姬发拍了拍他的头，掏出贴身丝帛为他擦拭额间细汗：“太阳落山，佃农都回去了，如今四下无人，你不必拘束。” 殷郊点了点头，忽然张开六臂，将他紧紧圈在怀中，俯身朝麦田滚去！ “殷郊！” 两人如同一个巨大的滚筒，在麦田中肆无忌惮地翻滚着，麦浪四溅，蔚为壮观。待姬发爬起来，头发、衣袍上都沾满了细碎的麦屑，本该是很狼狈的，可他的眼眸却盛着一抹璀璨的笑意，朱唇撅起，嗔大于怒： “当了神仙还像以前这般胡闹，一点长进都没有。” 殷郊单膝跪地，正认真地挑去他发丝间的碎屑，闻言若有所思：“我从前，也经常这样逗你吗？” 姬发不知想到了什么，双颊蓦地绯红，含糊地挤出一个“嗯”。一旁的崇应彪见他们旁若无人地亲昵，心口不由泛酸，深深懊悔自己一时冲动，负气离去，白白让他们多了半天独处，遂阴阳怪气道：“二位如此践踏粮食，佃农明日看到，可要痛心死。” 姬发有些心虚：“实在不行，让殷郊为他们割一天麦子当做赔礼。” 崇应彪自是不信：“他不是殷商太子吗，怕是连地都没下过吧，还会割麦子？” “别看他这幅蠢样子，其实割麦子可快了.......”姬发喃喃自语，仿佛回到了当年麦香丰盈的西岐。却见殷郊猛然起身，后退半步，原来前方田埂处远远的走来一名农夫，头戴斗笠，裤腿上沾着些许泥渍，显然刚从田中劳作归来。 姬发生怕殷郊的模样吓到百姓，正要出言制止，却见殷郊蓦然仰天咆哮一声，凶性大发，竟朝着那农夫扑去！ 事发突然，姬发、崇应彪皆是措手不及，眼看那农夫伏倒在地，瑟瑟发抖，即将一命呜呼，殷郊却抱着头，痛苦不堪，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吼。 电光火石间，姬发瞥见那农夫手中紧握的犁，登时恍然大悟。 当年殷郊曾对师父广成子亲口发下毒誓，若来日助纣为虐，自愿受死于犁耕之下。无奈造化弄人，终究还是叛变倒戈。后来被燃灯道人以法术封入岐山，应了往日誓言，受犁耕而死。 他曾是天潢贵胄，是末代玄鸟，却被命运践踏至此。纵使洗去凡尘记忆，却终究念念不忘，至今难以释怀！ 殷郊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如何去爱姬发，却依然记得自己是如何死。 年少的爱恋，故土的麦田，驰马放鹰、纵犬逐兔，终究不复.......一切都回不去了。 待安抚完农夫，姬发早已没了先前的兴致：“天色不早了，回宫吧。” ＊ 三人一路无言，各怀心事。 夜色暗沉，月明星稀，临近凤鸣宫，姬发强打起精神来：“过了今晚，你们就要重返天界，我吩咐宫人设了宴，待会好好庆贺一番。” 殷郊与崇应彪相视一眼，罕见地达成了共识： 有什么好庆贺的？与其当几百年、几千年的糊涂神仙， 不如当一世凡人，爱恨自如，逍遥自在。 夜风渐起，吹得廊下枝影委地。远远的，望见凤鸣宫灯火通明，设宴之处并不在此地，姬发心生疑惑，款步上前，却闻寝宫内传来一缕淙淙琴音，婉转清扬，犹如春水涓涓；缠绵袅袅，又似细雨绵绵。 姬发驻足细品，不由轻笑：“还好，来得及。” 他站在窗外，击掌三声：“我有嘉宾，琴瑟齐鸣。东伯侯，远道而来，还不快来拜会故人！” 身后二人皆是一惊，先前他们便听姬发提起质子旅的往事：当年同来朝歌的四大伯侯之子，如今仅余二人，另一位便是远在东鲁的姜文焕了。 崇应彪的反应却略微有些古怪：“你怎能让他随便进你的寝宫？” “此琴是我姑母生前最爱之物，原以为早已葬身鹿台火海。今日一见，睹物思人，不禁抚琴一曲，让各位见笑了。” 不过须臾，一位身形矫健的青年踏着月色而出，朗声朝众人揖礼：“殷郊，应彪，别来无恙！” “你们来镐京当晚，我便飞鸽传书给文焕，让他快马加鞭赶来。大家兄弟一场，总要有始有终道个别。” 姬发忆起旧事，几多惆怅，不禁眼眶微红，连忙看向姜文焕：“你不远万里赶来，索性多住几日，起码陪我过完中秋祭月。” 姜文焕日夜兼程，总算赶在期限之前抵达王都，如今脸上倦色未消，但神色极为平和，闻言爽朗一笑：“陛下如此盛情，我就却之不恭了。” 姬发又问：“可曾见到我四弟？” 姜文焕自然而然地执住他的手：“他比我先来，如今在东宫陪诵儿练字。” “那就先不打扰他们了，走吧，今夜不醉不休！” 夜宴盛况空前，共计十来席，每席旁皆设有一几，安放炉瓶果品。香炉中焚着羌方进贡的上品名香，轻烟袅袅，尽显皇家尊贵。箜篌丝竹不绝于耳，更有数名姿容俏丽的宫娥翩翩而入，舞若烟波浩渺，歌如香风扑面，令人应不暇接。 月明灯彩，锦绣满目，本该令人心旷神怡，只是座中几人，皆是满腹心事。 殷郊思虑着三日期限将至，无法再与姬发共厮守，诉衷肠，一时愁眉不展，纵使美酒佳肴，亦觉苦涩无味。而崇应彪则疑心重重，总觉得姜文焕与姬发举止亲昵，甚为可疑，然而又无理由挑剔，心中愈发忧闷。 酒过三巡，姬发举起酒樽：“敬我们兄弟十余载的情谊！” 三人举杯同庆，一饮而尽。姬发犹豫地看了姜文焕一眼，酒樽在唇间沾了沾，便又放下。姜文焕斟满酒，肃声道：“敬大周国运昌隆！” 殷郊眸色一黯，旋即举杯一口闷尽。姬发碰了碰他的肩，展颜一笑，复而举起杯中酒：“二位神官位列仙班，永享昌年，我也没什么好祝贺的了。只盼你们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一旁的崇应彪蓦然发问：“你光祝贺，不喝酒，何来诚意？” 姬发的酒樽始终是满的，每次对饮不过浅浅一抿，却被暗中观察的崇应彪尽收眼底，顿感尴尬：“这个，我有些不胜酒力......” 手腕一轻，却是姜文焕从他掌中抽走了酒樽，递到唇边饮尽：“陛下身体抱恙，不宜饮酒。我替他干了。” 姬发注视着灯光下粼粼的酒樽，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其实稍微喝一些无碍，当时有诵儿的时候.......” 姜文焕顺势搂住他的腰，微微一笑：“不行。” 还在眉来眼去！ 崇应彪这下彻底断定他们君臣之间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私情，心中愈发愤懑难平，只得痛饮下一口烈酒：凭什么！你东伯侯可以，我北伯侯就不行吗！ 一时间，美酒化作愁肠下肚，只恨自己英年早逝，拱手让他人占了便宜。纵使如今羽化成仙，长生不死，又有何意义！ 座下歌姬正柔缓地唱道：“.........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知与谁同？知与谁同！” 美人歌喉舒展，宛如芙蓉泣泪，兰香含笑，又调转曲谱，低声吟唱：“满堂唯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 [6] 夜风缓缓拂来，酒宴声，歌舞声，祝祷声，渐化作万缕愁绪，飞越云端，飘向千里之外的万家灯火，为皎皎明月蒙上一抹清霜。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人生长在别离中。 [7] ＊ 尾声 三日期限已到，值年岁君太岁与九曜星官重返天宫，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元始天尊颇感欣慰。 不料数月之后，二位上神竟又故伎重施，以打架为名要求下凡历练。仙凡有别，人神殊途，怎可一而再再而三扰乱人界秩序？ 非但如此，原本矜矜业业的紫薇大帝，无所事事的天喜星君，竟也齐齐要求下凡，并指名道姓要武王作陪，这可如何是好！ 今天的元始天尊，依然为了下属cao碎了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