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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话

    

夜话



    “阿兄是明事理的人,平日里看着放浪形骸,万事不关己,其实最是重感情。”

    十五岁的皇后说起话来老道稳重:“我还记得幼年时,大娘过世,阿兄哭的最伤心。当时我们都哭,大伯也哭,可是哭过就算了,连大伯都过去了,唯独他时时记着,将母亲的旧物戴在身上,常常一个人偷偷的看,也不让大伯知道,怕大伯见了会伤心。我们家几个孩子,祖父最疼爱的便是他,祖父常说他聪明慧秀。”

    温峤笑道:“皇后好记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皇后道:“我三岁,阿兄六岁吧。”

    “皇后记事早。”温峤诚恳说。

    “褚家兄弟不多,我父亲同伯父自小一同长大,感情非比寻常。伯父外出做官,将一双儿女,阿兄跟小妹托付给父亲照顾,当时家中贫困,我母亲偏心于我,有好吃的都悄悄给我,对阿兄和小妹两个却很吝啬。有一次,父亲得人送了礼物,是一种糯米制的点心,做成五瓣梅花的花样,晶莹剔透。父亲交给母亲,让她给孩子吃,哪知道母亲全给了我一个人吃,没有给阿兄和小妹,还骗父亲说给我们都吃了,我那时候年纪也小,贪吃,也没给他们留。我父亲知道这件事之后,便休弃了她。”

    “伯父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说对不住我,因当时家中确实清贫,我母亲除了吝啬一些,也没有别的过错。后我父亲又另娶了妻,伯父回家以后,没有再出去做官,在家照顾我们几个孩子,我父亲出去做官去了。伯父后来没有再娶妻,也是怕对我们几个孩子不好。他待我们却是真正视如己出,没有一点偏私的。”

    温峤无法置评,只是随在旁边听着。褚暨的事他差不多都知道,只不过知道的不太详细,大略是知道。褚家兄弟二人亲如一体。

    “阿兄待我们几个meimei都很好,不过小妹跟他最亲,他们是一个娘生的,整天搂在一块,白天一个碗里吃饭,晚上一个被里睡觉,分开一会都不行,真是好的出奇。可能是他们母亲死的早,那几年大伯又在外做官,没有照管他们,我母亲对他们照顾的不够,小妹便同阿兄感情深,后来大伯在家,她也跟阿兄一起睡。”

    温峤猜测她口中说的小妹,应该是褚暨死在战乱中的那个女儿。温峤一直觉得褚暨保全侄女,丢下女儿那种事是谣传,替褚家兄弟扬名的,茂华再怎样糊涂也不至于做出那种事,然而皇后的话却让他大大的震惊了。

    皇后谈论起了那件事,说的简略,不过温峤大致是听明白了。他听明白了,没说话,只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又有点感慨惋惜。

    “当时的情形,的确狼狈,我们五个人,年纪都尚幼,无法存立,都靠伯父一个人撑着。现在想来,若不是他,我们都无缘过江,活到今天。旁人提起这事,都称赞伯父的品行,其实他心里一直把这事当成是羞耻,不愿跟人提起,连跟我父亲都没有说过。阿兄这些年也一直怨恨他,只是无法了,到底是亲生父亲。”

    “那孩子还活着吗?”

    “不知道,兴许活着,兴许死了吧。兵荒马乱的,连个大人都难以活存,何况幼儿。”

    温峤本来是进宫同皇后说正事,不知为何谈到这个话题来,他心里隐隐感觉有些不适。

    出了宫,他没回官署,也没回家中,而是去往褚暨家。一路上他都在想,褚暨突然反常要遣走周玉,难道跟这件事有关系吗?能有什么关系呢?季芳把人接走,也没有接回家,而是放在外宅安置,褚暨这些日子也没有表示,就跟忘了这件事似的。这人要休又不休,要留又不好好留,不清不楚的,这是要怎么样?

    到了褚家,他也不用门人领路,直接进去。堂中却无人,他正要蹩进屏风后寻人,却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声,是褚暨同季芳在说话。

    他鬼使神差地,也没出声,倒是悄悄凑近了屏风边上,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褚暨的声音在说话,有些愤怒。

    “你要是真为她好,就送她回周家去,给她一笔银钱,想法子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后半生有个依靠。”他冷声道:“女儿家早晚都是要出嫁的,就算是娘家,能留的她一辈子吗?就算你肯留,她愿不愿意留都难说的很呢。你养个猫儿狗儿,到了时候都要闹,等她到了年纪,动了心思,你拴着她不放,她还得恨你。”

    然后是季芳的回答,口气很僵硬。

    “我做不到像你一样无情。亲生的女儿,明明已经找到了眼前,却假装不认识,一句话不说,冷冰冰地就要将她送走。”

    褚暨冷道:“我无情?她到了这个年纪就该结婚嫁人,我让她去结婚嫁人,我哪里无情?你个混账小子,整天在外面同人胡闹,你都晓得追欢逐乐,却不许你meimei到了年纪结婚嫁人了?你把她绑在那绑一辈子她就高兴了?”

    季芳怒道:“她这个样子,能嫁什么好人家,与其嫁过去受委屈,还不如不嫁。嫁给那种不知所谓的人,那不是糟蹋她了吗,至少留在咱们家,不会亏了她衣食吃穿,不会受人白眼。这都是怪你,如果不是你纳什么妾,她现在也不会是这样,好好一个人,都是被你给毁了。”

    褚暨道:“那你就试试吧,看看她将来是会恨我多一些,还是恨你多一些。”

    温峤万分震惊,刺激太强,还没来得及回想他们在说什么,褚暨的脚步声响起来,话题就此结束了,温峤顿觉不妙,连忙抽身而退。刚走了院子,褚暨已经看见了他,背后叫道:

    “太真。”

    温峤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回头快步走向褚暨,抱着他胳膊就作势哭了起来:“茂华,我对你可是向来忠贞不二啊,你告诉我的事,我从来守口如瓶,不跟第三个人说。你可千万要相信我,我真的是一句都没听见啊。”

    褚暨铁青着脸,还没说出话,温峤已经迅速地摩挲着泪水逃走了。褚暨本来就烦,想到自己和儿子的说话被温峤偷听去了,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事来,更加烦躁了,冲仆人发作道:“谁让他随随便便进屋的?你们都在干什么?一句通传也没有,没见到我在说话吗?”

    生气拂袖回屋去了。

    温峤匆匆回了家中,脑子里一时全被这件事占据,原来周玉是褚家当年遗失的女儿。

    自己这回可真是造了大孽了。闲的没事做什么不好,偏偏去给人说媒,弄出这种荒唐事。虽然是无心之过,然而到底是他在其中拉的线,难怪茂华最近生气,要跟他绝交。换做是自己,碰上这种事也会恨的牙痒,发誓绝交。

    这就算了,竟然还不小心偷听了人家的谈话隐私,褚茂华现在估计连揍他的心都有。

    温峤在家中走来走去,徘徊了一会,半晌又出门了,还是往褚暨府上去。哪晓得,褚暨因为跟儿子生了一场气,又被温峤知道了秘密,当时心里一躁,头痛又发作了。温峤进门时,就见那屋子黑漆漆的也没点灯,褚暨躺在床上,见到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衣领,羞愤焦虑,咬牙切齿道:“我真想杀了你啊!”

    温峤吓的一跳,生怕他蹿起来揍自己,连忙往后退。哪知道褚暨抓他领子抓的太紧,被这一带竟然半边身体扑到了地上。温峤见状又忙上前扶他:“茂华,茂华,不至于这样。”

    褚暨咬着牙半晌不说话,温峤低头细一看,发现他鼻子发红,眼中蓄满了泪水。温峤同他相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伸出双臂搂着他肩背抚了抚,安慰:“纵有天大的难事,也没有过不去的,有什么可难为成这样的呢?就算你有什么难堪事,你怕被人知道,可咱们是知己好友,就算你做错了事,我也不会那样想你,你对我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你还怕我知道吗?你若是因为我知道了这事所以担忧成这样,那我对天发誓,绝不会将此事向第三人透露,过了今天我就忘了它,我说忘就忘。”

    褚暨忍泪道:“行了,不要再说了。”

    温峤颇看不下去他这模样,摸出怀中手帕替他擦了擦眼泪:“既然没有铸成大错,就还有回转的余地,不至于走投无路的,哭成这样。

    这事也都怪我,我做什么不好,偏偏要给你说亲,你这原本也没有纳妾的打算,都是我在一边撺掇的。这事我知道了,你不方便出面,我来帮你解决,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她伤心所以才觉得难以开口,你想多了,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心思活的很,纵使伤心一会,一转眼就过去了。咱们只需要给她寻个如意美郎君,保准她三天不见就把你忘的个一干二净。”

    褚暨还是流泪不语。

    温峤把那浑身解数,哄老婆的本事都拿出来了,亲切温柔,轻怜密爱,说了无数好话,出了无数主意,褚暨总算跟他恢复了关系,让下人把蜡烛点上,两人秉烛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