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之宇07

    蓟喃喃地呼唤着她。

    在温馨的床沿，在昏黄的台灯下，在面对面的书桌前，她悄悄抬着眼看，也曾经幻想过无数种和克里斯蒂娜告白的方式。关于过去的历史，关于现在的花园，还有两个人共同怀揣的悲伤：上庭的阴谋使得父母远去，亲人不在……以及偏执而又坚定地追求着正义的夙愿，就在同一处屋檐下，两株幼芽结为了连理枝那般地自然。

    这简直是命运的安排。克里斯蒂娜的眼睛里会闪光，像太阳一样耀眼——蓟很少会认为自以为是的警察是光明的那方，还好，克里斯蒂娜尚未成为——她还可以这样宽慰自己……奇妙的情愫就在小侦探的笑声中逐渐交织起了网络，绊住了蓟的脚踝。

    她竟然不认为克里斯是丑陋的、刚愎自用的臭石头，反而是一朵可怜的……温暖又脆弱的小雏菊。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只要轻轻地握住克里斯蒂娜的手，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开口……犹如朋友亲切的关怀一样自然：

    “喂，你不要再固执下去了！花园会替你履行正义的，就让我们一起……”

    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看着她的眼睛，跟校园恋爱喜剧大结局似的，手牵着手，相互拥抱，双颊相贴，无言感动。

    就让我们一起？……怕是不能了。加洛法诺会怎么训诫她呢？业师大人又会怎么想？诚然，当她们了解到克里斯是公检预备役的时候，便如临大敌那般，将刀口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随时警惕着，任何威胁到花园行动的可能。

    偏偏你又像一只甩不掉的癞皮狗……为什么，克里斯蒂娜？现在，你的眼睛里却没有那样的闪光了。雨水是某种透明的污垢，它让你的眼睫变得沉重而晦暗，或许沉默下去的并非是瞳孔中的方向，反而是心灵的交互键。

    你要将敞开的心门撤回得一干二净了吗？

    克里斯只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蓟的眼睛，就能让她在短短的一瞬里想了许多。

    小侦探向前了一步，颤颤巍巍地：

    “……那天的也是你吗？”

    哪天的？那天……也就是拉蒙·乌加特倒下的那天。加洛法诺为蓟做了个示范。如果你想让世人警醒，就必须得学会利用猎奇的手段吸引新闻的眼光……..在她杀死了男人之后，又粗暴地将尸体的四肢给撅折了——这实在太便宜他了，被卖走的无数少女，可是在活着的时候就受到了这种非人的待遇。

    他们死不足惜！克里斯，你应该与我一同憎恨！

    “回答我。”

    电闪雷鸣，小侦探的目光冷峻又悲伤，话句字字戳心。

    处理完了一切，蓟若无其事地翻回了窗台，和克里斯蒂娜在宿舍里四目相对——亦是此时此刻的即视感，只是那日微风卷起了窗帘，今天骤雨清洗着两个人之间的一切。

    警员们陆陆续续地围了上来。道尔察觉到停靠车辆的轮胎高度不对，于是配合着同事们将后备箱给撬开了——这纸醉金迷的光芒简直不属于这疾风暴雨的夜晚，无数被报纸包裹的金条赫然出现，让后轮都被压得下陷了……他顿时想到了黑帮。地位显赫的物流老板才不需要用金条来进行交易，只有为洗钱铺路的亡命之徒们才会采取这种保守的方式。

    “你们都被骗了。奥古斯特和乌加特是一丘之貉……只是他不负责双手染血的部分。”蓟不敢看向克里斯蒂娜好似日灼的双目，便望向了别处，不自觉将手里的刀刃握紧了。

    见到她似乎有所动作，克里斯警惕地将手杖举了起来：

    “学姐，请你告诉我……那天的也是你吗？”

    多此一举的问题。克里斯蒂娜，你明明心里就有答案……为何还要明知故问？蓟深深吸了口气——你在耍我吗？你就像对待一个犯人一样，需要她的呈堂证供？像一个真正的侦探那样，在破解了谜题之后，等待凶手的忏悔？

    ……你太过分了。

    蓟的动作没有很快，却并也并不慢。是克里斯刚好可以扑捉到的程度，或许她是故意的——欺身而上的动作太大，被人识破了她的意图。手杖的位置正好，挡住了利刃，短兵相接，火光一现，只差两寸，小侦探的衣物就要被划开了——也可能不止如此。

    克里斯无比失望地看着蓟。

    她多希望从学姐口中说出一个“不”字。

    因为是朝夕相处的倾慕之人……克里斯蒂娜有信心，她可以继续假装信任着。直到对方都按捺不住要将她置于死地——直到那刻，真相自会大白。

    “学姐，你为什么？”

    刀刃的冷光映在小侦探的脸上，雨水与光线混杂，如若不是她的表情是如此的坚毅而无可动摇，蓟真的会恍然认为顺流而下的是她的泪水。

    “……你就是个助纣为虐的混蛋，克里斯！”蓟几乎是喊了出来，握住刀柄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连着她的声音都带着些微的波动，“你知道他们害死了多少人吗？成百计、上千计的……里面有多少人的朋友，多少人的姊妹？到头来，你只会说大话！”

    警员们发现了对峙的二人，纷纷举着枪瞄准了蓟。

    她不能耽误太多的时间——堇还在前方与仅剩的保镖缠斗，却不会帮她杀了奥古斯特：自己的仇要自己报，这是花园的铁律。

    明明就差一点……她只用像杀死兔子那样，把刀插进克里斯蒂娜的喉咙。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蓟可以看清小侦探的唇纹。她还记得，克里斯蒂娜的嘴唇好烫好烫……带着些雨过天晴的舒适，还有些自然花草的芬芳。

    枪声响起。

    “不要开枪！”

    或许是克里斯蒂娜对她的牵制太强了，或许是不合时宜的回忆打扰了蓟的反应，她尽可能地躲开了子弹……却没有躲开全部。

    堇将长刀收回了伞中，自然而然地撑起了它，用以避雨。她像一朵盛开在污沼中白花，遍地的尸体血水丝毫没有影响她孑孓独立的气质。奥古斯特已经被切断了脚踝的筋腱，他现在只能连滚带爬地在地上蠕动着，求饶着……

    该怎么形容他现在的神态呢？悉数的头发根根垂在眼前，发胶的定型早被雨水冲走，露出了他秃顶的后脑勺…..如果不说，谁能知道他原本穿着的西装还有金色的纹路？现在只不过是被泥水洗了好几遍的破布，皮带的扣很显然已经失去了锁力，显而易见他发福的肚腩撑着豹如蝉翼的衣服耷拉在裤线上…….还有鲜血，汩汩往外冒出来的鲜血。

    可惜他不是自己的仇人，蓟真该来亲自看看奥古斯特的模样。

    堇从痛苦哀嚎的男人身边路过，她思忖了片刻：

    杀死警察和杀死恶人并不能相提并论。帮助清理额外的保镖已是被业师特批的委任，如果插手太多，就是干涉蓟个人的复仇了——这不是花园里的规矩。

    只要远远看着，以确保她的安全就好。她看都没看一眼脚边的奥古斯特，也没有顾忌他正准备伸手抓住人脚跟的痛哭流涕，随机转身隐入了路边的密林之中。

    蓟的肋下被子弹给擦破了，小腿更是不幸中了一枪——只是这种程度的伤口的话，她还可以利用一身本领逃跑的……原本应该如此的，可是为什么逃跑失败了？

    因为克里斯蒂娜自作聪明地为她挡枪，奋不顾身地扑了上来。她心底下意识地一慌，竟然忘了拔腿而逃。

    克里斯蒂娜的脸颊也被子弹擦伤了，她撑在蓟的身上，白皙的面孔上映出一片血红——这处伤口甚至不止蓟赐给她的，而是她自找的。血水混杂着雨水滑落，像是晶莹的宝物般，滴在了身下人的眼角。

    身下伤口的疼痛和克里斯蒂娜的血汗让蓟的心跳变得好快好快。这是肾上腺素在工作……也可能是荷尔蒙——蓟下意识要挣开她，现在不是被克里斯的伤口迷惑的时候……

    “我没有说大话！”她突然的喊声把蓟给吓了一跳，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她声音抖得竟然比蓟之前还要厉害……让人产生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错觉。

    但克里斯蒂娜是不会哭的。因为她一定会做那个太阳——就算再痛苦再艰难她也要咬牙撑下去。现在，她一定要把蓟拉回来。

    “他们必须接受审判……学姐，我和你一样憎恨他们，所以不能只是你来，或者是你背后的那个组织，不能让你们来背负这些。”

    “……胡说，胡说！”蓟重新将刀举了起来，抵在了她的颈部——那细嫩瘦弱的脖子，甚至感觉不用刀割，只要今夜的风再强烈点，就可以把它折断，“所有人都在等，所有人都在期盼，可是你们没有做到！”

    道尔警探看到她的刀刃离克里斯蒂娜近在咫尺，立刻叫停了警员施行围捕压迫——如果嫌疑人再感受到压力，说不定人质就会性命不保。

    虽然事后克里斯不愿意承认，但是很不幸的，她此刻俨然已经成为了蓟的人质。

    你们没有贯彻正义，恶徒仍然逍遥自在。

    “你就是个骗子！蠢货！以后要是每天都跟今天一样，警察们拿恶人没办法该如何？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脱……”

    “那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们抓回来！”克里斯蒂娜咬紧牙关，不自觉地伸了伸脑袋，靠近了蓟的方向，“如果人是恶人，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审判他；如果法是恶法，那就一直抗争下去，直到可以审判它；我绝对不会放弃的……学姐！黑暗掩盖不住真相，他们要活着，永远赎罪，用最大的力量去偿还他所破坏的一切。”

    直到鲜血顺着刀刃流到了她紧握着刀柄的手上，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划破了小侦探的肌肤。

    “我向你保证，你拥有我的承诺……学姐。”克里斯蒂娜的眼神变得柔和，似乎只有在此时此刻，她便变回了学校里那个和蔼可亲的，很受欢迎的推理社社长，那个讨好性人格的学妹…….

    “我向你承诺，那些陈年的冤案，还有无人在意的死者，我都会一直一直地追查下去……直到他们沉冤昭雪，真相大白的那天；直到罪人们获得他们应有的审判的那天。”

    明明在流血，克里斯蒂娜却是笑着说的。她的眸瞳明亮，好似真的能看到光明希望的未来那般——只是这样的未来，她竟是在蓟的眼睛里寻找着。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似乎蓟也忘了，自己也正处于中弹受伤的状态。一开始还以为真的是被她这番慷慨陈词是演讲给打动了呢……原来是因为失血过多脑子不清醒所产生的幻觉。

    难怪会觉得被雨淋湿的克里斯蒂娜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有些动人。还有那双不肯认输的眼睛——老实讲，如果不是她的言论在花园的理念看来比较幼稚，那还真是有几分帅气呢。

    蓟感觉到一阵手指发软，使不上力。

    一定是因为失血的缘故，才会希望时光倒流……她希望自己能回到克里斯口中杀死乌加特的那天，而不去做杀死乌加特的决定。回归到一个双手没有鲜血的自己，回归到一个普通女大学生的自己……

    那她们一定就不会在那个时刻尴尬相面，一定不会在今天刀刃相向了。

    “学姐？学姐……！”

    她的手中的力量逐渐失去，刀刃掉落在了地上。

    说不定早就互诉衷肠了——但一定是克里斯先表白的。她会笨手笨脚地搞砸一切，蓟会借着生气的理由发作，然后自然而然地接受……

    “你真是……”蓟的话说到一半，另外一半该如何措辞呢？

    为什么我们两个人沉默不语？

    因为我是花园的刺客，而你是上庭的侦探。

    你是笨蛋，却又不是真正的笨蛋。所以才会有很多事情瞒着你，很多事情都无法宣告于心。平日里总是那副怎样都好、大大咧咧的样子，但是一看起卷宗来，就连眼神都变了。

    克里斯蒂娜……你的侦探实力毋庸置疑。

    “……你真是个骗子。”

    蓟在克里斯的怀里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