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之宇08

    “你在做什么？蓟。”

    花园里阳光明媚。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脚下的花丛，沁人心脾的芬芳，还有刺眼的光芒洒下，笼罩在蓟的周身，温暖如春——按理来说，现在应该是凛冬之季。女孩在质问声中睁开了眼睛，她最亲的家人们正站在眼前，近在咫尺。

    加洛法诺、堇、昙，还有业师……那飘忽不定的腔调，却又不容置疑的语气，刚才的一问确实是她所发出的。只有可可莉克才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呼唤着蓟的名字，又夹杂着冷若冰霜的诘问。

    你在干什么？

    蓟只感觉被刺痛了。她汗流浃背，紧张地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沉重无比，却并未拿着刀。看来，这一切都与复仇无关，与任务无关……一定是因为和昙拌嘴的事吧，或者是因为大学学业的事吧，也可能是因为弄坏了加洛法诺新织品的事吧！她潜意识里不断回避着一些最本质的问题。任何有关于背叛与忤逆的情节，都被沉入了记忆的大海之中。

    “对，没错，就是这样……就差一口气！快将她置于死地！”可可莉克看上去高兴极了，迫不及待地鼓起掌来，她笑得花枝乱颤，像娇艳欲滴的美茱，张牙舞爪的藤蔓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蓬勃又骄傲地鼓舞着人。蓟却感到了一丝陌生——先前，她从未觉得业师的笑容令自己毛骨悚然，就算是在梦中，也不是如此。

    她猛然警觉，发现周围的景色骤变，花园成员们清晰可见的熟悉面孔纷纷变成了黑影，带着嘈杂的低语，不知在商量着什么。而自己的双手正以一种绝对压倒性的居高临下，死死掐着克里斯蒂娜的脖子。

    蓟惶然无措。

    克里斯蒂娜痛苦不堪。她无辜又澄圆的眸瞳里被眼泪衬托得晶莹剔透，充盈着孤立无援的怨怼，翕动的嘴唇像是有话要对人诉说，却组织不成任何成句的话语，只有沙哑又宛若沉郁的呢喃般：

    “学姐……蓟，学姐……”

    一股悲悯的难过涌入蓟的心头。她越是想挣着松开克里斯，缠绕手臂的荆棘就勒得越紧——恨不得要把指尖的触感交融进人脖子里动脉的温度一样。可可莉克的笑声依旧萦绕在耳边，犹如贯通rou躯般在颅骨里回响……

    直到克里斯蒂娜的嘴角淌出鲜血，眼泪滴落。

    “克里斯！”

    几乎是哭着嚎了出来，蓟从床上怔怔弹起，将凑在近前的克里斯蒂娜撞翻在地，发出一声闷钝的巨响。好在暴力侦探身子骨足够硬实，又悻悻地撑着床沿爬了起来，否则就刚才那记头槌，非得撞出个头破血流不可。

    真是一场噩梦回魂。蓟感到无比的口干舌燥，这里很显然是在医院——洁白到吓人的天花板与自己手上挂着的点滴都可以证明。只是，为什么看护在身边的人是克里斯蒂娜……？

    堇前辈呢？还有加洛法诺和业师……

    小侦探小心翼翼地把水递在了她的面前。蓟望着她手臂上贴着的膏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我是被抓了，对吧？”

    “要不，你先喝口水吧。”

    “废什么话！”蓟全然不顾还输着液的右手，狠狠将水杯拍落，哐啷一声清响，玻璃都碎在了克里斯的脚边，“我失败了！彻彻底底的失败……这下你满意了？真正的恶徒逍遥法外，这就是你所追求的正义吗？！”

    “学姐……”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你们条子，还有你要守护的一切都是可笑的谎言！亏我当初那么相信你，相信你会……”蓟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已经颤抖了起来，也不记得浑身上下到底有多疼，更加不会意识到她一下一下落在克里斯蒂娜身上的拳头已经不像往日里那么用力——她现在很虚弱，而蓟正是极度憎恶着这样弱小的自己。

    “相信你会……”

    坚定地站在我的这一边。

    克里斯蒂娜屈身而下，将她抱在了怀里。可是这样的触碰并未能减轻蓟心底深处被背叛的不安，怀中人只能一遍遍地捶打着小侦探的身躯，愈是挣扎便愈是脱力，伴随着如鲠在喉的呜咽，她还是在克里斯的颈前狠狠咬了一口。

    不似日常的打闹，这灼痛的恨意仿佛要把克里斯的皮rou都给扯下。她的犬牙深陷在肌肤之中，刺得小侦探发出一声惊呼，紧紧抓住蓟的双肩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学姐！蓟学姐！你冷静一点……你这是在杀人！”

    “奥古斯特也在杀人！你们这群废物又做了什么？外邦人的命就那么不值钱？”

    “我们已经抓到他了！”克里斯盯着她水雾迷蒙的双眼，恳求般地躬下腰身，语气由陡然的急迫转为了轻柔的慰问，“我们已经抓到他了……证据确凿，我们会把他送上法庭的，你相信我的吧，蓟学姐？”

    克里斯蒂娜的真挚不像在撒谎。她的脸上缠着纱布，是先前替人挡子弹留下的伤痕。虽然蓟心知肚明，身为禁闭者的她们身体机能都是超乎常人的卓越，但是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枪火横飞的案发现场，克里斯的勇敢是义无反顾的。

    只是嘴上实在不愿意承认——克里斯蒂娜很适合花园，可是她却拒绝地如此决绝。

    “审判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没用的……克里斯，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蓟的手不自主地攥紧了被单，连带着肩膀都开始颤抖，“在看到了仓库里那名被虐杀的女孩的惨状后，还能按部就班地把罪犯交还给法律吗？我做不到……乌加特也好，奥古斯特也好，不把他的心剜出来，不见到他体验一番受害者的痛苦，我的心灵就无法平静，我的血液就好像……就好像…….”

    像被蓝雨痛灼那般沸腾。

    小侦探小心翼翼地将手掌盖在了她的拳头上。

    “蓟学姐？”克里斯引着蓟的指头，慢慢覆在了自己的脸上，掌心的温度正暖着纱布之下的伤口，“我不希望以你的双手沾满鲜血为代价，好吗？就当是我单纯地、偏执地要求着你。”

    “那天晚上，你从窗台翻进宿舍的那一刻，我不止一次地害怕着，你会不会正站在黑夜的边缘，站在黑白天平的分界点……”克里斯蒂娜的眼中灌满了悲伤。

    在选择进入花园的那一刹那，蓟从来都没想过走回头路。迟钝的克里斯，还未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站在明暗交界的棋子……而是毅然决然走进黑暗的噩梦。只是噩梦在两人相处的期间短暂地变成了美梦——大学里日常的生活，室友之间的嬉笑打闹，还有旅馆里的亲吻……

    自己这是怎么了？蓟没有反抗，克里斯蒂娜的脸越来越近了，这是一阵似曾相识的温暖气息。

    克里斯蒂娜……

    可可莉克突然有一种想打喷嚏的冲动，但终归还是忍住了。堇的报告做到一半就让人听得直想洗耳朵，毕竟，这还是花园第一次被警察追的这么近。

    不过既然蓟是新手出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昙的出勤计划也只能再往后延期了。果然培养小鬼是一项又花心力又花时间的赔本买卖。

    在整个汇报过程中，加洛法诺还是难免捕获到了关键字：金发的侦探少女。那一定是克里斯蒂娜……两个人毕竟长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是蓟先搞定她，就是她先发现蓟。

    “克里斯死在那儿了吗？”加洛法诺忍不住发问。

    “并没有。不过，克里斯从警察的枪口将蓟给救了下来。现在她们在市区的医院里，都很安全。”堇顿了顿，才接着说道，“让蓟做出将同学灭口的决定，对她来说还是太过困难了。”

    加洛法诺听着有些头痛。可是睡在一旁的业师大人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对于今天的可可莉克而言，仔细考虑给花圃松松土都比关心后辈能否完成任务来得要紧。

    不过，现在问题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境地了。

    “业师大人……”加洛法诺还是开了口。

    “嗳，没关系的加洛法诺。对方听上去也是个心慈手软的蠢货，再给小朋友一点时间，等到蓟真的能下定决心的那一天……”

    “蓟或许是陷入恋爱了。”

    可可莉克一怔，半支起了身子来：“和谁？同校同学吗？”

    加洛法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正准备接着解释时，可可莉克登时反应了过来：

    “……和那个条子？！”

    堇补充道：“业师大人，严格讲来，克里斯蒂娜现阶段只是大学学生……”

    “和预备条子？！”可可莉克的愤懑并没有减弱分毫，倒是立马从床上走了下来，夹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踱步——本来上庭的一切就足够让她心烦意乱了，现在就连不入流的上庭预备犬都把她的花园成员弄得兵荒马乱……简直是奇耻大辱！

    “加洛法诺，你最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蓟的计谋，这种露水情缘的关系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可可莉克自己都不相信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再想到那天蓟回家时曾经提起过要将克里斯蒂娜纳入花园的天方夜谭，那副郑重其事的神态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蓟说，只是克里斯那种为了正义奔走而伤痕累累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些心疼。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可可莉克恍然大悟。

    “我要去大学，非得把那个叫克里斯蒂娜的家伙皮给扒下来不可！”

    …